普通人的命运与宏大叙事是紧密相关的。当然,也有很多普通人对宏大叙事其实并不上心,他们更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与自己经历的事。
这也没有错。毕竟,家国大事说到底还是千家万户的事。普通人关心身边人、自己事,其实也是一种家国情怀。
2022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2023年的第一天,我拖着咳嗽不停的身体,带着我的孩子和我的父亲,到村里的老家,看它最后一眼。
因为,它即将要消失了。这一去,既是对它的告别,也是对2022年的告别。
2022年的第一天,我认领了镇上的一套新房。从那时开始,村里老房子的命运就被决定了——等新房装修好,父母入住新房并且住习惯后,老房子就要拆了。
其实2022年年中的时候,新房已经装修好了。考虑到父母身体情况,尽管我知道新房散味是个伪命题,但我依然开窗通风了四个月,然后才让父母搬进新房。
在父母住进新房的一个月里,他们经常回到村里看一看。我知道,等他们在新房里住习惯了,对老房子的依恋也就没有那么大了。
2022年12月底,我向村里提出了拆老房子的要求。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干活的人都“阳”了,本来两三天就能拆完的老房子,结果到了新的一年还留了一点尾巴。
但是,老房子终究是要倒下的,只是迟那么几天而已。
借着这将要消失的老房子,我要讲一下我与谢庄的故事。或者说,我要说一说过去的一年以及几十年,谢庄留给我的记忆。
一 谢庄简要历史谢庄,顾名思义,庄子上的人家大多姓谢。不过也不能想当然这么认为——因为也有不少村庄虽然以姓为名,但是那个姓的人家大户变小户或者陆续迁走了,结果庄子上现在的大姓反而是别的姓。
不过,谢庄的大姓依然是谢。我们谢姓字辈排行为:开来继起,为善有庆,文光毓秀,万世荣昌。我的开字辈祖先来自隔壁村,据说这位祖先当时和他的母亲逃荒,母亲饿死在了民便河岸上,祖先还含着母亲的奶头。我们村里的人认识这位死去的母亲,就把我的祖先带回了村里。从此,我们谢家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我的祖先,从开字辈开始,一直到起字辈,都是单传。也就说,“开来继起”这四代人,每代都是独苗。起字辈是我的高祖父,名叫谢起英。
我们谢家到了高祖父这一代,开始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了起来。高祖父有四个儿子,其中老二幼时在水塘里洗澡不幸溺水身亡,其余三个都有后代。
我的曾祖父排名老四。曾祖父的大哥有一个儿子,三哥有五个儿子。我的曾祖父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我的祖父有三个儿子。
我只知道祖先们有几个儿子。因为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女性是不上家谱的。我看过我们的家谱,但是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和我的祖父的名字。
我没有见过他们。在我出生时,他们早已经去世了。但其实,我的曾祖父去世的时间并不很久。我大伯父家的堂哥还记得我曾祖父的样子,他说曾祖父有一把白胡子,十分威严。但是我的祖父并不威严,是个慈祥的老头。
我的曾祖父活了80多岁。曾祖父去世8天后,我的祖父也去世了。
据说,曾祖父病重的时候,因为祖父没有去他身边伺候他,非常生气。但是当时祖父自己也起不了床,快要不行了。
我的曾祖父、祖父去世没几年,我的大伯父、二伯父也相继去世了。
那几年,年年都是大灾之年。
我的祖母是长寿之人。她出生于1911年,去世于2009年。
我对祖母的印象很深。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跟在她的小脚后面,在庄子上到处溜达。
我小时候夜里磨牙,我的祖母听说猪尾巴可以治这毛病,每年逢年过节庄子上有人家*猪,就带我上门去讨要。那个时候人家养的猪是黑色的,*猪的人家也不到街上去卖猪肉,而是在庄子上挨家挨户“散”猪肉。
当然,这“散”的猪肉是要钱的,不过不需要当时给钱,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主家就行。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谢庄的谢姓已经是第一大姓了。与我父亲同辈者,最高峰时有三四十人。现在,我父亲已经是庄子上最长的人,他的堂兄弟们还在世的,只剩下不到十位了。
我这一辈,也就是庆字辈,早就开始挑大梁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这是历史规律。
二 消失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的老房子,瓦砾遍地。看着这一切,我们三代人,父亲的心情当然是最复杂的。这老房子是父母倾注一辈子心血建起来的,两处宅基地,堂屋、锅屋加起来,一共12间房。
因为房间足够多,父母没有盖前屋,只盖了2个门庐,拉了院墙。
当年为盖老房子,父母花掉了毕生的积蓄,好在没有向别人家借钱。不向别人借钱,有多少钱办多大事,是我们家的传统。
父亲对老房子的感情,当然比我深得多。说起来,我对老房子的感情又能浅到哪里去呢。不过,老房子毕竟老了,维修、翻建都不合适,被拆除是必然的归宿。
前几年父母一直在我面前叨咕,说老房子要是扒了,我们住哪儿去?
我知道,他们是怕没有人管。
我们这里拆迁的原则是:老房子必须先扒,新小区后建,等新小区建好,拆迁户才能选新房。选了新房,拆迁户们还要花几个月时间装修,新房装修好还要开窗通风几个月。这样一来一去,从老房子拆除到入住新房,拆迁户们有一年多的时间需要找地方住。政府会给拆迁户们发放租房租金,每个月大约400元。
可是,租房不容易呀!因为农户家里的东西比较多、杂,想租个合适的、大点的地方很难。再者,年龄大的人是租不到房子的,因为房东担心老人会死在里面。
所以,拆迁户们都希望政策能变一变——等新房装修好了,能够入住了,再拆除老房子。但是政策不管这些,只有手续齐全的拆迁户才有资格选新房。手续里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必须有老房子拆除(前、中、后)的照片,片瓦不能留,并且需要复垦。
因此,我家要拆迁,就必须提前安排好父母的住处。
我有房子,面积挺大,父母来住是有房间的。问题在于,我的房子没有电梯,5楼爬起来费力,父母每次来都累得气喘吁吁,常住肯定是不合适的。
那么,我就得买新房子安置父母。
乡镇的安置房是好买的,因为有的拆迁户不要房子只要钱,我用他们的户头买房就可以了。拆迁安置是分批进行的,我只要和前一批拆迁并且不要房子的人家商量好,就可以解决父母的住房问题。
父母造房安置子女,子女买房安置父母,天经地义的事。
新房买好并且装修好以后,父母态度变了,对老房子拆迁不积极了。
他们不是舍不得老房子,而是心里有底气了。
我催父母入住新房,倒不是因为喜新厌旧。一来老房子有安全隐患,父母住在里面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二来农村居住环境总体上还是比较差的,蚊蝇可以说是一年四季都有。什么农村空气清新、环境优雅之类的话,骗不了我们这些知情人。
不管乐不乐意、舍不舍得,老房子终归是要拆的。父母也知道这个道理,从去新房试住到常住,几个月时间,父母终于习惯了住在新房里的生活。
如此,老房子拆迁就提上日程了。陪伴了我们一家四代的老房子,终究要消失了。
消失不仅是过去,也是新的开始。
三 毛毛的小鞋子我们这里称呼小孩子,叫“毛毛”。
因为刚出生的孩子全身都是毛,所以叫“毛孩子”,昵称“毛毛”。排行老大的孩子叫“大毛”,老二自然就叫“二毛”。
我一直称我的孩子为“毛毛”或者“毛子”,这与溺爱无关。事实上,我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严格,我不排斥而且很好地传承了祖辈留下来的棍棒教育。
在废墟上,我发现了孩子小时候穿过的三双鞋子,其中有一双是虎头鞋。我把这三双鞋子带了回来,我要保存好。
孩子脚上的鞋码越来越大,孩子的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我的付出。
我经常教育孩子,让他明白他的无忧无虑是建立在父母的无私奉献上。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再也没有人会这么毫无保留地爱他。
说心里话,为了孩子,我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是我的器官以及生命。
我不知道孩子将来会不会如我对他一样对我。我经常会想,我的父母也毫无保留地爱我,我能为父母献出自己的一切吗?
我想我是能做到的,但是父母未必愿意接受。
这就是父母——对子女虽不能说完全无所图,但绝不会为了自己而牺牲子女的一切。
四 我心中的二愣我与二愣相识,有十几年了吧。
过去的几十年,我认识了很多女人。当然这些女人都是我的人生过客,相貌、名字早已忘却。
唯有二愣常住进了我的心里。我不是幻想家,而是个现实主义者。“百鸟在林,不如一雀在手”,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
除了情种,一个男人是很难爱上一个女人的。女人大多喜欢嘴甜如蜜的男人,但那样的男人既不可靠,也为人所耻。
少说多做,才是一个有担当男人的品性。
二愣是个内敛的人,但在内心里还是住着一个懂得浪漫的男人的。
我懂不懂浪漫?不能说完全不懂,似乎也就懂那么一点。从内心底我是排斥那些所谓浪漫的,爱就得了呗。
什么是爱?没有答案,但起码不能做作,不能卑微。
我应该承认,是二愣让我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
当然,十几年来,二愣带给我的不全是幸福感。比如,她经常会以“我不懂”为借口,莫名其妙把我拉入黑名单。
搞得我很彷徨,不知所措。
我经常在想,人为什么要相爱相*呢?
有关系的人才会牵扯纠缠。如果没有爱,哪来的纠缠呢?
这么多年,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了心里。对别人来说,这么说可能夸张了点,但在我这里事实就是如此。
我时常会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比如她说要照顾我,还要和我一起度过晚年。
一个人愿意为你付出,哪怕仅仅是口头上,都是值得铭记的。
除了孩子、父母,能让我舍弃一切包括生命的,就只有她了。
对于二愣,我不想说太多。因为,“秀恩爱,死得快。”
我不想靠秀恩爱来感动她,更不想感动我自己。
我本来就是一个像白开水一样无趣的人。当然,我也有原则,那就是我做不到的绝不承诺,承诺的绝对做到。
五 结语我家的老房子已经拆了,但是谢庄还在,因为庄子上还有不少人家没有拆。大概要不了两年,庄子上的这些剩余的人家,都会拆迁完毕。
到那时,谢庄就真的消失了。
不过,谢庄会永远住在我的心里,也会住在其他谢庄人的心里。
谢庄与我同在。
我与谢庄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