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吉克族里配色依靠往往是直觉。
木丽克加瓦妮·玉克萨克15岁,家住波斯特班迪尔村,和很多同龄的塔吉克孩子一样在喀什上中学,只有寒暑假在家,汉语流利。妈妈已经教过她刺绣,她先学着用十字绣的针法在底布上以黑色绣线绣出轮廓,耗时一个月,再学填色,在妈妈的帮助下完成第一幅绣品。问她觉得什么颜色配起来好看,她翻译母亲的话,先把不同颜色的线配起来试试,如果不好看就换另一种,直到通过眼睛的检验。“她们的感觉通常都是对的。”这样的自信来自传统的耳濡目染,也来自技术纯熟后孕育的直觉。
塔吉克人家常把家庭照片摆在最庄重显耀处,木丽克加瓦妮的妈妈心灵手巧,正房墙上挂一个玻璃画框,展示一块绣片,十字绣图案正中镂空,露出一张黑白旧照,是一名站在湖水前、留髭须的塔吉克男子半身像,十字绣成为别致的相框。这是传统绣片的创新用法。
摄影:连姝凝
我拜访过的人家里,以十字绣和拼布抱枕最为常见。拼布的图样十分统一:用红色、黑色、白色和金色布料剪出三角形,再用三角形进行图案拼合,周围一圈饰边,正中大多为十字交叉图案。这样强烈的色彩对比时时可见。塔吉克人婚礼上红色与白色并用,大部分人的解释是红色象征生命,白色象征纯洁。但曾在塔什库尔干县文体局工作的塔吉克族学者艾布力·艾山汗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白色在塔吉克文化里象征死亡,红色与白色同时使用符合拜火教二元对立的哲学,生与死在庄重的欢庆仪式上同时显现。
在帕米尔高原,自然的尺幅巨大,天、地、山、水,你进一步,它们便退后一步,只能远观。青灰色的空旷里忽然出现红色的一点,触目惊心,直到红点缓缓放大成赶着羊群的红衣少女。也许正是自然的粗疏辽阔,才造就了服饰的细腻艳丽。这样的红色能够到达视线可及的最辽远处,在地广人疏的帕米尔,是多么重要的生命提示。
摄影:王毅楠
红色属于年轻女子,是少女和新娘的标志色。新婚宴尔的扎丽甫在我住宿的石头城宾馆工作,每日穿着新娘的红色盛装出现,不仅豁免穿制服的义务,而且成为酒店里最惹眼的风景。艾布力说,新娘的装束常常会穿戴一年到一年半,要诞下第一个孩子才会褪去红装。为什么新娘的身份会被如此强调?艾布力回答,此后她就会进入艰苦劳作的家庭生活,这可能是她一生最鲜亮的日子。
老年人自觉选择暗淡的颜色。古丽扎·艾尼扎尔家住提孜那甫乡栏杆村,是乡政府的宣传干事,她的妈妈是公认的塔绣高手。古丽扎说:“年轻人戴颜色鲜艳的帽子,年纪大一些的,戴的帽子多为白色、绿色、蓝色。塔吉克人特别忌讳黄色,黄色意味着有丧事或家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但她后来也说这些古老的禁忌已经没那么严格:“现在年轻人觉得无所谓。”
摄影:王毅楠
艾布力戴了一条刺绣领带,他指着领带上红色弯钩形的纹饰说,这是典型的塔吉克纹样——羊角纹。塔吉克刺绣纹样繁复,却难以解读。目前所见的对于塔吉克刺绣符号的解释研究除少数有定论之外,都显得过于仓促。都力坤对他收集整理的一些纹样给出了解读,如象征羊角、太阳、冰山等。但要进行全面解读,显然是一项复杂而系统的工程。
2013年,提孜那甫乡的吉尔赞喀勒黑白石条古墓群开始发掘,出土了琉璃珠和玛瑙珠,其上有三角、波纹、十字等图案,社科院考古所巫新华博士撰文说:“出土方形、亚腰形片状玛瑙串饰上的三角形与变形三角形纹饰具有典型亚欧草原青铜时代文化特征,而十字形纹饰则为西亚文化特点。”这些纹饰可以在塔吉克当前的刺绣花样中找到对照,但要论证直接联系仍然缺乏中间的链条和证据。
摄影:连姝凝
在帕米尔高原生活了几千年的塔吉克人,先后受到拜火教、佛教和伊斯兰教的影响,同时与周边民族不断交融。这些代代传承的图案经过多年的融合与修正,有些消失湮没,有些变化形状,随时又有巧手工匠加入崭新元素,每个符号背后都有跨越时空的故事,是无法简单释读的密码。
这些神秘的符号在塔吉克人的生活中仍无处不在,规范着他们的眼睛,训练出他们对于美的敏锐知觉,并且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流传下去。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霍亮子。内容来自:《地道风物·帕米尔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