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其雨
久在樊笼,食之无味。
最忆,清苦的从前和日子。一摞旧瓷碗,几双竹筷子,碗里扒拉着些坛子菜,围着杂树蔸烤火,在忽闪又暗的炭火上置一铁钳,将酸柑甜橙、糯米糍粑等罗列其上。人似乎在卑微中愈发洞见自我,等待的是灶灰给予的温暖和眷顾。
如何让生活回归素朴?我的父亲久居长沙,勤劳的基因仿佛也印刻在骨子里。他从某宝买来小包萝卜籽,利用闲暇时间,松土开沟起垄,萝卜一茬茬冒尖,青绿色的叶子迎风起舞,煞是喜人。为了照看好这些菜蔬,父亲干脆睡在不远处的简易工棚,与这些经历日晒夜露的生灵为伍,轻易不舍休憩。
父亲有天回家吃晚饭,饮酒数杯后倒床便睡。第二天回家,父亲黑着脸边走边叹:种点萝卜菜,就怕人惦记。原来,等他忙完后下田摘菜才发现,绿意盎然的菜地只留下一些坑洞,掐着指头数了数,拢共40多根白萝卜,一夜之间竟被人顺走30根,只剩下十来根歪扭不一的“残次品”在风中凌乱。
冬吃萝卜夏吃姜,冇得萝卜有点慌。父亲火气旺,连根带叶将尚属“幼年”的小萝卜头带回。它们一律有成人手臂粗细,长10多厘米,湘北人对待它们有极好的伺弄方法。将白萝卜洗净吹干水汽,斜刀横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再将萝卜片竖划成梳子形,随后,将皮肉相连的萝卜挨个用衣架晾好,在太阳和凉风的双重加持下,萝卜干瘪起皱。吃时,用温水泡发阳干略黄的萝卜,再用手拧干水份,依次加入盐、白糖、坛子剁椒、生抽,在不沾水的盆里搅拌入味,可淋土麻油现场开吃,也可进坛子过个把星期再赏味。可惜,这时的剁椒萝卜未历严寒和冬霜,仍留有一丝冲味和辣味,挑剔的食客夹一筷子就吃得出。
有了田野的教训,父亲又新种了一茬红萝卜。还没等它长大,父亲就扯了些萝卜秧子回来,说是萝卜菜稀疏,可利萝卜“长个子”。母亲把萝卜秧用水冲净吹干,放在砧板上撒一撮盐,然后用双手使劲揉搓,待绿色汁水揉出时,可闻到呛鼻的冲味和辣味,这时,用刀将叶子连同鸡蛋大小的圆红萝卜切小斩丁,用手在盆内抓捏一番,最后将其进坛子隔水密封半月,吃时抓出几把用猪油清炒,放大蒜碎和辣椒末,一碗酸脆爽口的揉萝卜菜就可出锅上桌了。有次在长沙县一土菜馆夜宴,酒过三巡后,挺着大肚的厨师跑到我们跟前,建议再上一个神秘的新菜,几分钟后,一碟热气直冒的揉萝卜菜丁煎土鸡蛋就上桌了,鸡蛋的香、坛子菜的酸,以及恰到好处的咸鲜,让大家吃得“脑壳甩锅”。席间,更有好吃者抡锅上阵,就手敲几个土鸡蛋打散,再抓一捧酸揉萝卜菜与剩饭同炒,馋得大家口水直流。
在湘北农村,农家喜自留蔬果种子,比如长满芽苗的芋头、晒*香瓜籽、圆形的萝卜籽,一般用旧报纸或玻璃罐、坛坛钵钵包好、装好,密闭在堂屋的壁柜或避光角落,春天过后,再重新释放大自然蛰伏的力量。譬如萝卜,农家自留种一般分为红皮白肉圆萝卜、红皮白肉长萝卜以及白皮白肉长萝卜,这几年,市面上有了山东的绿皮红肉“心里美”萝卜,以及象棋大小的樱桃萝卜。不超过手掌的嫩萝卜苗,焯水凉拌吃;圆萝卜剖开切块,适合做泡萝卜吃;绿萝卜用盐“*水”,放白糖、生抽和蒜瓣,是下酒佐粥的好物。可以说,即便是最简单的食物,其产地和大小不一,烹饪方式不一,口感也不尽相同,但只要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一切都会刚刚好……
2008年冰灾期间,人和车基本出不得门,物资也几度匮乏,一连半个月都是吃萝卜白菜。夜里,大雪连同冰凌一起给菜园“盖被子”。第二天一早,我们穿套鞋拿铁锹去菜地挖萝卜,脚踩在雪地咯噔作响,掀开菜蔬表面的雪层才发现,土层以上的萝卜和红白菜苔全被冻熟冻透,轻轻一掰就断,洗净一顿乱炒,可尝出大自然“小清新”的甜。几人合力挖开冻土,将几十厘米长的白萝卜连叶拔起,切片切丝煮鱼头鱼杂,或用腊肉、风吹肉猛煮热炖,都是人间至味。
窃以为,最传统最经典的吃法,当属华容的酱萝卜。整颗的红樱桃萝卜,取几十斤放进陶水缸,搁盐后用手拌匀,待自然析出部分水份后,将萝卜装进蛇皮袋置于石块之上,袋上重压石头榨出剩余水份,风水日晒几天后取出时,萝卜已变成淡红色,将它们依次摆放在芦席上(将成熟的芦苇砍断后,用枯草和藤蔓捆扎好,运到家里用特制针线绑扎成芦床,摊铺开后就是芦席,可用来晾晒干货),历经日晒夜露,萝卜由湿变干,颜色也变为暗黑色,带有独特的酱香味,进坛子分装保存至少可赏味半年,吃前用淘米水或冷水泡二十分钟,泡发太久则不脆,时间太短则太咸。改刀成麻将块或长条丝状,用菜籽油、大蒜叶同炒,可谓是下饭“神器”。记得小时候,男女同学们打开书包,冷不丁就掏出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是农家自制的坛子洋姜、酱萝卜、水盐菜、盐豌豆或煎剁鱼块,酱萝卜则成了大家课间饭后的零食,蹦脆弹牙,略带回甘,在微波炉没有普及的年代,靠着米饭的余温,可以连吃好几天。
久不出游,却不得不念及从前。想起在广东遇到的普宁老饕,会拿几勺普宁豆酱清蒸巴浪鱼,也有好吃者,用老菜脯丁水煮巴浪鱼或熬白米粥,好不自在。
春天就要来了!那时萝卜花开,阳光正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