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即将西沉的微暗的山中,我似乎不知不觉间迷路了。突然,我来到一条像是人造草坪那样坚硬、到处有异常突起、并且同时铺满不可思议的柔软的丛丛杂草的路上。“附近有野兽出没吧。”撞到甚至能感觉到其他生物的气味和体温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一双累得筋疲力尽、不听使唤的脚也开始设法向前走,最坏,也能在这附近点起火堆过一夜。这样在心中做出决定的瞬间,整个地面就像一条巨大的黑色毛虫地毯那样沙沙蠕动起来,脚一\xDA\x9D,一屁股蹲坐在地;紧接着,褶曲运动开始,不断把我的身子顶起来,我惊恐万状,忘记了疲劳,胡乱跑进了树林,缓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跑上了一处略高的\x8Ef岩区。我气喘吁吁往下一看,几小时前还觉得像乐园一样的草地,那条柔软、漆黑的路上竟突起一个硕大的肿包,化作一座奇岩城。再定睛一看,竟有无数头熊双脚站立、紧挨在一起推搡着连成带状向山的深处移动。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踏在了熊的脊背上?我一溜烟飞跑在了吸收了乌黑的沥青、处处变得质地坚硬的毛皮上?额头和脊都被汗水湿透了,但毛巾好像在逃跑路上弄丢了,无法擦汗。正当我呆呆地站立着,在群熊拥挤嘈杂的那方,一股飘散着潮腥味的微风,从中央突出略失均衡的等腰三角形孤岛的黑黑的海面上吹来。带有咸味的暖风像要冲塞本就呼吸困难的气管似地迎面扑来,喉头火辣辣的。想喝水,想吃冰镇的东西。刚一环视四周,就只见下方岩体表面的缝隙中细细地流出一线水来。我摇晃着向那泉水蹲下身去。然而双手刚掬起泉水一口气吸入口中,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甘甜和清凉就直冲口腔深处。一向置之度外的龋齿冷不妨受到刺激,疼得我直喊,顿时忘了沙沙蠕动着的熊地毯和喉头的干渴,只有蹲下身子来忍受剧烈的疼痛。
从木质百叶窗上挖出的一个菱形孔中,一束菱形的柔和光线落在了素陶瓷砖地上。房间的空气本身清新,甚至可谓凉爽,但也许因为用脸面紧贴着无法打开的破沙发床的靠背那种挤迫的姿势睡觉的缘故,或者因为有着奇妙的现实感的梦境的缘故,整个身子发热、喉咙干渴,并且与梦中一样,右边的臼齿也作起痛来。桌上座钟的指针已转过了九点半。我丝毫没注意到扬已出门。我慢慢地爬起身走到盥洗室,从做进墙壁的两扇门壁橱里找出不明生产日期的阿司匹林,放进盛有自来水的杯中,细小的气泡立时咝咝作响狂涌不止。看着其中大部分都噗嗤噗嗤消失在空中之后,我喝干了这杯对舌头略有刺激的方便药水。如果牙痛因此得以缓解的话——我一边祈祷,一边在瓷砖排列不整齐的浴室里洗了个半温不热的淋浴。
在用支棍向上顶开的气窗对面,能看见间隔大致相等的一排木桩。虽然曾听说在有灌木林点缀的开阔地带,越过这里看不到的丘陵,有最近的邻家居住,但简直感觉不到周围有人居住的气息。木桩之间布上了粗铁丝取代铁蒺藜,但粗铁丝的任何部分都像电线那样杂乱无章地耷拉着,简直无法认为能起到围护的作用。据说前房主利用星期日自己做木工,将浴室造在了堆房隔壁的空地上,正因如此,地板的倾斜度和排水沟之间的连接很成问题,如用热水过多,就会因排水不畅而溢出来,周围顿成一片泽国水乡。在控制住水势的热水中,我好歹清醒过来了,而一走上湿淋淋的擦脚布,梦中的黑色地毯就又栩栩如生地浮现了出来。
驱车飞驰在穿行于低矮的树丛和缓和的山坡间的乡村土路上,在低垂着的两三重云层底下,我不时斜眼瞥一眼那收割完毕后裸露出泥土的麦田和放养奶牛的牧场。来到诺曼底地区一个小村庄尽头的农家,老实说完全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时隔几年重访巴黎,那里还留有应该处理的工作,而曾有过交往的朋友们现在也各自都有正经职业,因此,在暑假前不尴不尬的时间里突然和他们联系,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一个人东游西逛地过去了。但因为心情舒畅,事情顺利完成,时间上多少有了余裕,就想和哪个朋友见见面,这样的话还是找自由职业者最为合适,于是,我试着给约有两年未通音信的扬的父母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我曾见过几次面并有过交谈的扬的父亲。我一报姓名,他就发出了“啊啊,我记得你呢,你好吗”的声音。我说,我写了好几封信都没回音。如果搬家了,那么能否请您将新住址告诉我?他笑了,说:“那家伙连和父母都不联系,请你原谅。实际上他正好在两年前离开了巴黎,现在说是‘停泊’在诺曼底的一个小村庄里。我没去过,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家,不过据说相当偏僻。”说着,他搁下话筒去取便笺还是什么,然后将联系地址告诉了我。虽然我知道扬一年中有几个月打工赚钱,一攒够钱就到处旅行、摄影,但我没想到他竟会离开巴黎郊外那间他曾对我明言很中意不愿再动的工作室。那天晚上,我按照扬父亲“不够晚就抓不住他”的指点,在深夜打了好几回电话,可应答的就只有电话录音。无奈,我留下旅馆房间的电话号码。第二天一早,电话那头传来了酷似其父可又比其父略高的扬的声音。
“对不起,你的信都及时转寄给我了。因为有各种原因,所以没能写回信。明天早上我就要出发去爱尔兰,暂时回不来,所以就只有今天能见面。你在巴黎还要待几天?”
“两个星期。”
“是吗。我这边计划是二十天。等我回来再见面还是太晚了。本来我是想马上去看你,可必须预先做好旅行安排。方便的话,能不能在巴黎以外的哪个城镇碰头?比如在戛纳附近怎么样?坐电车两个小时左右。从我家开快车也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吃顿饭再分手吧。”
要是这时候不见一面,那大概又要几年不能相见了吧。反正下午起又没什么预约,为和朋友见上一面而赶单程两小时的路且当天往返,也没什么不好。目前接的工作只是写原版书的梗概,只要有词典、纸和铅笔,在哪里都能做。说不定换个地方能提高效率,即使时间短暂。我保留了旅馆的房间,背起一个小的双肩包去车站查了到达时间,买好票后给扬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便上了火车。因为是周末,火车十分拥挤,我顺利地看了一小会儿书,就与同包间一个身高至少一米九的学生出乎意外地交谈起来。他性情温和,滔滔不绝地讲给我听他现在回家探亲的他的故乡、一个叫做维尔迪勒波尔的城镇的风土人情。“因为维尔是城,迪是神,勒波尔是指煎锅,所以从前是一座神用煎锅烹调菜肴的城镇吧。”我一开玩笑,他就极其认真地给我作了解说:“煎锅在波尔也是用铜制成的呢。总之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某种铜制品的产地,即使采掘不到铜这种金属,也因为铸造了全法国教会的铜钟而闻名于世啊!”半途,一个像是随母亲坐火车、在各个包间串门玩的少年,不知何故对我们很感兴趣。由于那学生有问必答,所以他和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少年有一个在诺曼底来说非常古老的姓氏,拼作IYWAN(伊万)。谈话一投机,他就像老朋友似地扔过来一个接一个不礼貌的提问。刚说玩猜人物联想游戏并给出莫名其妙的暗示,同时独自哈哈大笑起来,下一秒却突然又把话题转到了学校,神气活现地说一周要上三次电脑课和体育课。这个脸泛红潮的少年自我表白道:“我对一般的女孩子不感兴趣,非要热情奔放的姑娘不可。”我因此受教:这种表达方式已经进入乡间小学生的词汇。当我说我从日本来时,他一副由衷吃惊的样子,缠着问我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往上吊。“人有各种长相嘛,有人眼睛往上吊,也有人向下垂的。你的眼角是这样的吧。”我用手指模仿眼角略微下垂的伊万君的眼睛说道。他对此不作回答,靠在座椅的扶手上晃荡着脚说起完全扯不上边的话:“我长大了想当兽医或者电脑工程师。”“兽医和电脑工程师会不会相差太远了?”也许是不喜欢我和他开玩笑,他丢下一句“可我就是要当兽医或者电脑工程师”,便终于从我们的包间跑出去了。
“诺曼底的孩子们喜欢动物,所以老是说想当兽医。我小时候也想过要当兽医或消防员来着。”学生脸上浮起温和的微笑,像是要庇护那个少年。“人们的理想各种各样。”他非常温文尔雅地说。于是,我谈起了在旅馆的电视里偶然看到的挑醋栗种子冠军赛的事。这是某村一项传统活动,在规定时间内用镊子完好无损地将尽可能多的种子挑出来的人就是冠军。成功夺冠的一位老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的母亲也曾在这项比赛中赢得过第一,我为母女两代衣钵传承、青史留名而感到非常高兴。这就是我的理想。”这又是一种理想。
“我朋友的理想就是在掷卡芒贝尔干酪比赛中夺冠。”学生说。
“掷卡芒贝尔干酪?”
“因为到底是乳制品的产地吧。将过了食用期的卡芒贝尔干酪按照掷铁饼的要领扔出,比赛谁投得远。”
我的脑中浮现出腰部略微下沉、即将奋力一掷的、优美的古希腊雕塑。
“那么,你朋友实现他的理想了吗?”
“是的。”
“冠军纪录是多少呢?”
“五十七点三八米。”
“……”
男子铁饼纪录也确实应该是差不多的距离,所以尽管并非掷将近两公斤重的铁饼,但这难道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吗?即使在弓身抱臂时,避开裁判团的目光偷偷咬掉一块干酪以减轻重量,可在落地时必然露陷,所以没有花招可以耍弄。肯定是光明正大的纪录。我想象着干酪铁饼顶风划出雄伟弧线的画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包围之中,同说起话来循规蹈矩、有板有眼的学生握了握手,先行在约定的车站下了车。下午三点多,我又见到了扬。
他在相当多的上下车乘客中发现了我,向我举起手。他头上最后那次见面时还勉强留着的头发完全消失了,像经过低温*菌处理似的头皮亮出一片清光。与光头相配的,是当时简直无法想象的一对耳环,就挂在他很有特征的顶端尖尖的双耳上。虽然让人觉得突出的额头下轮廓鲜明的眼窝似乎比以前更深了,但那也许是因为出口正好在背阴处。好久不见,最初稍微有点拘束,但坐上副驾驶席后车行不多时,往日的感觉回来了,几年的空白随之消失。我感慨地说五年不曾好好面对面说话了,扬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夸张地啧啧咂着嘴,说:“刚才我还一直在琢磨呢,可最后在电话里说了,在你回国之前吧,会从哪个旅馆给我打个电话的。”如果是这样,见面就会成为那之前的事。
“我在采石场打工之后不久,你还记得吗,曾经拍了许多石块的照片给你看?”
“是啊,回日本的时候,你是给了我那张我不大明白拍的是什么的特写照留念。是一张接缝粗大的巨幅石壁的照片。不过不是原件,而是非常精致的复印件。”
“那时候为了节约,采用了复印照片的方式。我想这无论如何也是这个地方残存的锯石场的照片啊。离我家不太远的地方有花岗岩采石场和加工厂,虽然开采花岗岩这种行当已经过时,可如果没有,城市铺路石坏了就没法修缮了。也真难办哪。现在我有时也还开工呢,不过是尽义务的,他们让我拍石匠的照片当报酬。”
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和以前一样,可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席上,他的银耳环一闪一闪地反射着从云间漏出的淡淡阳光,让我总觉得有点躁动不安。车站周围尽是些以夏季顾客为消费对象、经过一番修整的廉价餐馆,由于中午已过,所以连露台上也不见人影。在出售纸糊小道具的商业街无论跑到哪里,也找不到一家能让顾客欣然入内的商店。说什么“我们在这里碰头吧”的又是谁?尽管像这样互相推诿罪责的本能复活了,但实际上扬自己也不常到这种地方来,并不熟悉。我口吐怨言:“快车停车站一带为什么竟如此*风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这条大街上的古老建筑都在空袭中毁灭了,尽管做了旨在恢复原状的重建努力,可也只能做到似是而非这一程度。与其那样,也许倒不如生产这种可以拆卸的布景和道具更好。”接着遗憾地嘟哝,“要是你不忙,咱们就能到我住的地方聊聊了。”
“再去远一点的郊外,小镇咖啡馆之类的还是有的,可还是索性来我家,慢慢地谈到末班车时间怎么样?就一个晚上,不回旅馆也行吧?你可以坐明天的首班车跟我一道出发,如果中意,长住也行。写作是最合适的,因为安静着呢。”
写作这种说法并不正确。我要做的是摘译原版书与编写梗概,以作判别能否翻译出版的资料依据,属家庭副业,这回接了几份,到巴黎之后已经完成了两部不感兴趣的小说的概要编写。双肩包里除值钱的物品外,只放着一本《袖珍法日词典》和并不着急的原版书一册,再就是小开面笔记本。由于打算当日往返,所以替换衣物一件也没带。但是,我对扬抱有深厚感情的这家花岗岩加工厂产生了兴趣,我开始想,如果能够参观,即使稍微有点勉为其难也值得。
“能路过锯石场和加工厂的吧?”
“当然。因为是周末,也许里面进不去,怎么样,还去吗?”
我犹豫了片刻,说:“随你吧。”偶尔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也是好的。于是,扬突然猛踩油门,可怕的负荷加在车胎上,一半已进入直行车道的汽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游乐场的咖啡杯似的发动机一启动,周围的景色瞬间变换,扬的耳环摇晃着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随手放在仪表面板上的照相机猛地摔落在地。明明理应说是性命交关的谋生工具,可他并不惊慌,伸出一只手拾起来,在车像魔术师洗牌似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的同时,按下了快门,一确认相机工作正常,便托我给他拿着,自己则将小货车开上了视野开阔的道路。没有高大建筑物的天空满布着低低的静止的云,并未给我带来期望得到的那种解放感。扬一面掌握着方向盘,一面用像个地理学专家似的口吻向我介绍了这一带的地形和村庄形成的经过。在贯穿麦田中央的国道上行驶了大约三十分钟,扬说:“其实我原本打算和你分手后顺路去一个摄影点,抱歉,能不能稍微给我点时间?”说着他在连辅助车道也没有的路边紧急停车,一把抓起相机,全然不顾从背后连续飞驰而来的大型卡车,冲向反向车道,迅速攀上了覆盖着枯草的土堤。一个人被留在原地怎能安心,可谓匹夫之勇吧,我也不顾后果跑向反向车道,紧追上去一看,在广阔麦田的一角,排列着三个高约两米的生了锈的供水箱,扬上了右端那个,将镜头朝向收割后捆起来的许多麦垛。熟能生巧,麦垛大小基本保持一致,只是中央线左右不太对称,或外角下垂,或起毛的中心向下凹陷,形态各异,有着微妙的区别。麦垛即便粗略扫视一下起码也有一百多捆,假如倾泻其上的阳光忽然被云遮挡,色彩便黯淡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悄无声息、纹丝不动的蚺蛇。大约十五分钟后扬下来了,据他说,上回拍摄这个点是去年冬天,当时是一台老式拖拉机吐着烟,匍匐着,慢吞吞地行进在一片雪景中。看来他打算错开季节做定点观察。
拍摄结束,这回,我们在确认路面安全之后穿过公路,离开主干道,奔驰在坡度和缓的小路上。在山坡的半腰处,一片用低矮树篱围起来的耕地展现眼前,草木茂盛,家家门前有一排并不十分大的长方形石块按一定间隔埋在土中,石块中间种着树。这样,树根依附在石上,长得结实,也就不怕刮大风了。在无论哪个村庄都肯定矗立着的石砌教堂的背后就是墓地,人们生和死都在这小而整洁的共同体中结邻而居。扬把车停在其中一个村庄位于高地上的教堂前面的广场上,说让我们稍事休息。这村庄他好像来过几次,熟门熟路地把我带到广场的一角,提醒我注意长凳旁边的导游图。上面说这里是能看见圣米歇尔山尖塔的最远的地点。导游图周围设有几级敷衍门面的石阶,晴朗的日子里,多半能从这小山冈顶上的这个村子平凡无奇的\xB2t望台瞻望哥特式修道院的雄姿。遗憾的是,这段时间阴云密布,什么都看不分明。我根据以往彼此的交谈,一心以为他的家是在有牧草地和果树园的丘陵附近,所以听说是在比能看见圣米歇尔山的这个地方还要往北,就多少有些惊讶。那该是在相当靠近大海的地方。
“老伯告诉我的只是电话号码,我又是凭直觉跟你见面的,所以连想象都没好好地想象过——你家是在靠海的地方?”
“不,是在内陆一个小村庄的尽头吧。可到能看见大海的阿夫朗什,开车才三十分钟左右。”
“等等,”我说,“你说是阿夫朗什?难道不就是利特雷①的阿夫朗什?”
“是编词典的利特雷吧?是的呀!利特雷家族的故乡正是阿夫朗什。”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知道你家在阿夫朗什附近,我早答应去你家了。”
一回到车里,我就从背包里取出书递给了扬。封面上以肖像照为构图的铜版画占了很大版面。我今后需要继续做下去的工作是编译十九世纪后半叶编撰成了那部广博精深的《法语词典》的马可西米利安-保罗-爱弥儿 · 利特雷传记的介绍文章和部分内容。我没有选择若非一口气读完其趣味便会减半的小说,而选择了有许多小标题的评传,不过是考虑到评传可在旅行途中轻松阅读,然而假如不是在这本书的开头与阿夫朗什这一莫名庄严地回响在我耳际的地名邂逅,假如不是这个使我联想到告白、洗黑钱、或日语中的油一词一样充满黏性的某种事物的阿夫朗什,那么,我大概也不会立即将诺曼底和利特雷联系起来吧。
“镇上甚至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高中,可见还是被奉作当地出生的名人。我家也有《利特雷》呢,不过是前一任房客留下的礼物,是残本。我在这个地方认识的同事里面,有一个爱弥儿 · 利特雷高中毕业的家伙,据这家伙说,因为挂在学校大会堂里的利特雷肖像太丑陋,学生们都抱怨,校方才终于把它拿掉了。真可悲。”
就像智慧和好奇心的渊薮似的十九世纪巨人利特雷!然而,拒绝悬挂如此伟大人物肖像的高中生们的心情,也并非无法理解。因为,虽然从头发整洁服帖的狭小额头到架着小小的椭圆形银丝边眼镜的部位来看,他确实俨然一派稳重平和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下唇却像牛蛙似地厚厚地呈八字型突起,那种独特的相貌正是讽刺画的好素材。只是,被不时要仰赖《利特雷》的年轻人只因其貌不扬而全盘否定,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不名誉的事了。这且不说,对于能在阿夫朗什附近和利特雷传记共度几许光阴,不知为何,我内心的兴奋不可遏止。到了扬家,我要借打一下电话,告诉巴黎的旅馆今晚不回来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早已过了享受不带任何行李便突然改变预定计划的、那种随心所欲的快乐的年龄,但是,在两人这样说着话时,就不能不使我回想起他为了要让在异国他乡还不辨东西的我打起精神而带我去各个地方时的情景。
那时节,扬也是刚开始独立生活,曾经怀抱种种美好理想吧。没错,是各自的紧迫感成了最初互相帮助的契机,不然,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对我说出一起去犹太人街吃饭吧之类的话。“我要让你吃最低限度体现犹太人特色的三明治,一起来吧!”我算是被他用总觉得像是新兴宗教劝人们入会的那种口吻半强制地邀去的。但当时我既不知道他就是犹太人,对当地也不了解,所以丝毫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带我去那一带。傍晚,我跟随在他身后坐地铁来到圣保罗,在蔷薇街的食品店里,买了用特别的宰割方式切取下来的肉做成的火腿和泡菜、香辣黑面包,还有以色列产红葡萄酒。以前这家店好像曾被当作巴勒斯坦游击队的袭击目标,被安了炸弹,炸死过几个人;而将这种悲惨事件的现场照片镶嵌在相框里,与名人照片一起悬挂在从大街上即能一目了然的地方这种做法,使人感到店主的经商头脑的确不同凡响。大概是这样的宣传方式奏了奇效,顾客接踵而至。因为排着长队,怎么也排不到自动付款机前,为了节约时间,由我排队,扬则先去将必需品买齐,然后再溜进我前面排队。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扬说着“今天我请客”付了钱,这时,站在背后的我发现他将紧紧抓住大罐头的左手绕到了背后。来到外面一盘问,他在夜色中仰起脸,得意地哈哈笑起来。我说一定是偷的吧,他回答说:“别的不是都如数付钱了吗,难道说就这个还要偷吗?”
“付钱的都只是一些便宜的东西呀,这个凭我身上带的这点钱是绝对买不起的。”
他不费劲就得到的是用葡萄叶裹米浸泡在香辣调味料和橄榄油中再罐装的可保存食品。印刷在罐头上的商标虽然能够看见,但因知道没付钱而惊慌失措的我哪里还有记住商品名称之类的那份从容。当时我因为没有办好生活所必需的所有一切事务性手续,就神经过敏地认为要完全彻底地避免会陷自己于不利境地的哪怕一点点事态的发生,所以假如那样的丑事败露,而我成了被议论的对象,那就不妙了。我自顾自生闷气,然后又竭力要平息这股怒火。可这次行窃未免也太堂而皇之了点,以致我也无法作出任何抗议,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我们渡过塞纳河,坐在西岱岛柏油路边的一条长凳上,扬将放在背包里带来的黄油、干透的格吕耶尔干酪和矿泉水拿出来一字摆开,再拔去葡萄酒瓶塞,斟酒入纸杯,接着用预先准备好的罐头起子打开了贵重的战利品。看来他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行窃。葡萄叶裹米因浓郁的橄榄油香与岩盐般纯正的咸味调和得恰到好处而味道绝佳,再加上醋的酸味,就算停留在胃里不消化,也让人心情舒畅。扬事先给我打了预防针,说法国人也有吃不来的,不能吃可别勉强。可当我一个、两个地吃着时,开始明白它与我的味觉协调性很好。只要上大超市,就能买到同一种类的便宜货。但是,无论哪种食品都一样,在店家来历正宗的当地被精心烹制出来的食品总是既价格昂贵,味道也特别好的。夹上泡菜和火腿的黑面包辣得有点呛嗓子,如果再配以带点干沙子气味的红酒,那实在是美味无比。“小时候,我和祖母经常来这条蔷薇街买东西。”他说这话是在摊在长凳上的食物被大致消灭了之后。扬的外祖母是波兰人,外祖父是俄罗斯人。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样的一条街上来呢?”
“总觉得……倒并不特别因为你是外国人。说不好,总觉得想对你说这样的话,尽管你不是柔道高手,可防身有术。”
“原来如此。”
他想说的话,我“总觉得”这才好像明白了。我和人交往时,要根据与那人能否获得以“总觉得”这一感觉为基础的相互理解来下判断,假如声气不相通,便往往将他划入并非真正有必要交往的一类,然后慢慢疏远他。和长期交往的伙伴共同拥有的,是与社会地位以及利害得失无关的东西,正像宫泽贤治笔下的霍摩依放跑的微弱火苗、贝壳之火一样,本身要求保持触摸不到的距离。所以国籍、年龄和性别都容纳不下的理解之火蓦然闪现后,火在,便持续交往,火灭,交往跟着终止。不幸火灭,温度也会存留一时。说到底,“总觉得”一词,也许是通过说的人的体温即可任意使用的方便工具,至少对他来说我是任何算计和图谋都不会有的一张白纸般的存在,因此他大概也有了某种意义上的麻痹大意。但是,选择这个“总觉得朋友”谈家事的态度,与偷罐头时堂皇的骗人把戏,在我的心中产生了两者有所关联的一种感觉。想要信任扬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的。注意到藏到背后的罐头没付钱这一事实的顾客,除我以外可能还有,但直接排在他后面的人假如没有追究,就等于犯了同样的罪。与他共同拥有这样的秘密也是我的鲁莽所致——时隔几年再见,在“总觉得”是被他带着来的阿夫朗什附近,我所感觉到的也与那时的内心感受极其相似。
我们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独此一家兼售报纸杂志和烟草的昏暗的咖啡店里吃了三明治。长棍面包因做中午的套餐而告售罄,老板大叔在取得我们谅解之后,切开硬皮乡村面包,夹上本地产黄油和新鲜火腿,给我们做了一顿此外别无他求的满足辘辘饥肠的午餐。饭后我们穿过作为香肠产地而闻名的小镇,踏上沿山而开的蜿蜒曲折、视野狭小的小路,好在车厢右侧还看得见山谷间的小溪,不想景物逐渐凋零,随处可见发白的岩石裸露地表。这地方之所以成为苹果酒的产地,是因为水质差,与其喝生水还不如喝酒好——扬解释给我听。车又走了一阵,沿河有我想参观的采石加工厂,但正值周末,果然来干活的石匠一个也没,大门紧闭。
“没办法,将就一下,里面的情形就看我家里的照片吧。”
结果扬没停车就开过了工厂区,重又没完没了地行驶在尖角砾石遍布的狭窄乡村土路上。距离明明这么远,他却究竟怎么能用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来了约定的地点呢?我感到不可思议,问他,他笑着说:“因为路不一样。在柏油路上飞驰的话,根本谈不上有多远。”拐过几个小转弯,前面不久出现了繁茂的树丛,“到了”——他说这话的同时,入口处有两块近乎立方体的自然石像门一样竖立的住宅区展现眼前。穿过堆放干草和劈柴的木堆房旁边,出现了壁面灰暗的山形山墙。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
扬张开双臂迎接我到来的,是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一个单间,在靠右边的尽头,有通向屋顶阁楼的楼梯,正面墙壁上沉甸甸地悬挂着前任房客留下的不再走动的巨大挂钟,钟前面,胡乱摆放着据说从这里那里的垃圾场捡来的沙发之类的家具。他还闲闲地说,左边墙上壁炉里那块反射热量所不可或缺的厚厚的铁板,还有皮腔式的风箱都是在拆卸现场偶然发现的。法兰西岛滚球戏锦标赛冠军的盾牌则被像矿物标本似地随意搁在壁炉台上。
“我买的惟一物品是这台马歇尔真空管吉他放大器。”
放好行李休息片刻,扬陪我在房屋周围逛了逛。一片静谧。距离一路颠簸而来的乡村土路三百来米的邻舍好像牛和鸡都养了,可传来的只有小鸟的啾啾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流过山坡脚下的潺潺溪流声和踏开沙石前行的我们自己的脚步声。种有苹果树和梨树的庭院里,空关着带大挂钟来的老夫妇用过的烤面包小屋,炉灶已坏,烤不了面包了。好在就算不去镇上的面包店,附近也能找到好几户在自家地皮上的专用小屋里烘烤刚才在咖啡店吃到的那种硬皮土面包的家。时间一久,面包瓤心变得硬邦邦的,于是就用刀把面包切碎后丢入汤里。不说喝汤而说吃汤,当真是就事论事。试想,假如汤里面包料十足,确实会吃得很饱。在后院和邻居家交界的地方,摆放着一样青色棒状内芯暴出、前卫派的怪异陶器似的白色物体,我好奇地盯着瞧,扬解释说:“这就是牛经常要舔的岩盐块呀。”接着他一把拉近旁边野生的茶\xCB\x91子的枝条,摘了几颗果实给我。含在口里辨了辨味,酸味要比在市场上出售的强,尽管如此,过后却决不留丝毫苦味。我摘下果实包满一手帕,说待会儿要把它放在酸奶酪里吃,那才有野趣呢,这使得扬感到很没面子。“早知道这样,就在经过小镇的时候买点吃的东西啊。不管怎么说,明天就要出发了,晚饭本来就打算在外面吃的。”
回到家一看,冰箱的确几乎空空如也,就只有扁豆罐头、泡菜、草莓酱和不明生产日期的几种意大利面条以及别人送的波旁威士忌。扬刷拉刷拉往餐桌上日本不曾见的固定的贴塑胶合板抽屉里乱摸一通。勉强探摸到两包袋泡茶后,他把它们扔进壶盖四周粘满茶垢的茶壶中,倒入开水,接着用一只手臂将堆在桌上的破烂“唰——”地扫到一边,摆上已有裂纹的黄色大碗。
“草莓酱瓶子呢?”
“你以为我还像喝俄式茶的时候那样寒酸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过去就算周围的人再怎么大惊小怪,你也要用草莓酱瓶子喝茶不是吗?”
“啊,我已经不做这种蠢事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啦,我们就……”
将一切原因归结为年轻让人听了不舒服。那时的扬也许是由于和父母相处得不和顺,因而总是焦躁不安,所以有些地方的言行故意做得使人瞠目结舌。他要么简直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猎手们那样随身携带折叠式刀具,即使进饭馆也拒绝用店里的刀,而用自带的刀切鱼切肉;要么焚甜香熏遍整个屋子;要么深更半夜打电话来说我们去街头的灯光下玩滚球戏吧——我和扬相识是在教区以老年人为主举办的滚球戏运动会上;要么发传单给同伴们,告知想买二手露营车周游法国,要人帮忙筹钱;要么一想不对,好几天关在房里读书。草莓酱瓶这码事也是他周围的朋友人人皆知的。喝红茶或牛奶咖啡时,他也要顽固地一直用“好妈妈”这种最常见品牌的草莓酱瓶。他说,喝多了会睡不着,喝少了又不满足,这种草莓酱瓶一瓶的量对我的胃来说正正好,这个理由真实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不过他房间里有好多装在市售果酱瓶中据说是他祖母做的杏子、橘子、\x98X\x97K的自制果酱,用蜡密封的瓶盖上有好几个封印,觊觎这种果酱而来的人们,渐渐地也就不再谈论有关扬的果酱瓶的事了。好事的我曾尝试过一次,不仅烫手拿不住,拧瓶盖的螺旋槽还会贴在嘴唇上,我甚至不敢恭维说这瓶子喝起来很方便。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扬对我的语言能力心知肚明,所以比跟法国人说话时更加字斟句酌,减慢几分速度。通常转眼工夫就能说完的内容,他要费心换成向学校的低年级学生讲述的语句,所以一回神,时光总是又无情地过去了许多。我补充谈了已在信中谈过的事情:回国后和扬一样不从事固定职业,靠临时应付性的实际业务翻译和做兼课教师勉强糊口等等;而扬就是扬,他把在这个村庄落脚的前后经过说得风趣逗人,同时直率地告诉我,决定性因素之一就是圣米歇尔山。于是我又拿出读到一半的利特雷的传记,给他看幼年时代这一章里引用的文字。利特雷其人出生于巴黎的大奥古斯丁街,父亲是阿夫朗什世代相传的金银器工艺师的儿子。关于父亲的故乡,利特雷利用给一本书写序文的机会这样写道:“我爱诺曼底,我属于诺曼底。父亲出生于阿夫朗什,那是一座孤零零地坐落在海角上的小镇,那里,斜对面是苹果树开花时节人们非去欣赏不可的充满魅力的地方,正面能看见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和人迹罕至的沙洲。挑衅似地被抛入大海的、具有时代特征的花岗岩建筑真可谓雄伟,值得击节叹赏!大海以它一天两次轰隆不绝的浪潮向着修道院翻卷而来。”
圣米歇尔山这一名胜,我在十多年以前一个寒冷异常的冬日里,在从布列塔尼旅行归来途中,就曾经从第纳尔乘公交车前去探访过了。筋疲力尽的我不知不觉在车上进入了梦乡,直到同车游客欢叫出声才惊醒过来,一看,连接沙洲的惟一一条道路的前方,据称主要建筑完成于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的那座本笃派的哥特式修道院巍然耸立。尽管其大致外观通过照片和介绍文章已印入脑海,但我还是为那压倒性的厚重感而倒吸一口凉气。一到涨潮时分,翻卷而来的潮水瞬息间将修道院团团围住,完全隔断它与陆地之间的联络通道,呈现出一派奇岩城屹立海中的景致。从阿夫朗什观赏到的风景,与画上的正南面景象不同,由于地处东面,并隔开相当一段距离,因此理应看上去只有能“被抛入”的那样大小。
“丝毫不差!因为这里比起刚才从山坡上没能看到的地点,更加偏东一些。——现在几点?”
“七点半。”
“好吧,也许来得及。”扬欠身说道。
“什么来得及?”
“圣米歇尔山呀。到天黑还有时间。顺利的话,我还能带你去一个秘密场所。回来的路上再去吃点什么就行啦。”
我不吱声,借他的电话告知巴黎的小客栈:今晚不回来了,请不要担心。
“就这样,奉陪到底。”
扬只是歪嘴笑着,突然兴高采烈起来,说声“那么,出发!”就猛一脚踩下了油门。傍晚的天空变幻不定,刚刚还小雨淅沥,此刻却唰地射来一道紫色阳光,天空下伸向远方的国道上,挤满了从英国搭渡轮过来的大型卡车和现在要去搭乘渡轮的卡车,行车格外费时,不知不觉间开着前灯的车也开始多起来,天空染上了大片淡黄色,云光交织,像馅饼一样层层堆积,宣告放眼胜景的时间所剩无几。扬在禁止超车的车道上果断地摆脱了眼前的困境。一进入通往圣约翰吕托马村尽头的沙石路,道路便越来越窄,不久穿入一片用白色木栅栏围起来的农家,旁边竖着一块写有“私道”字样的牌子。
“那边写着‘私道’呢,没关系吗?”
“行的,我和这块地的主人是老相识啦。每年夏天,本地高中的理科教师都要召开巡回考察这一带地层的研讨会,瞧,就借那边的那所大房子做集体宿舍。在石材加工厂打工的时候,我对这个产生了兴趣,还参加过呢。裸露的岩壁最适合用于石灰岩考察。没问题,这种阳光的话,看来还来得及。现在,你把眼睛闭上两分钟。”
“闭上眼睛?为什么?”
“好啦,给我闭上!”
我没说别故弄玄虚,老老实实照做。这种时候,扬会当自己是操控一切的英雄。在滚球戏比赛中成功投出决定胜负的一球后,他脸上也总是这样一种神色。车轮滚过相当坎坷的道路,人被颠得上下左右大晃,闭着眼睛,不知道车是笔直前行还是在转弯。车终于停住,引擎声中断,扬从驾驶席上下来绕到副驾驶席这边打开车门,拉住我的手。
“到我说‘好’之前,可绝对不要睁眼。”
我被他拉着手,在使劲猛刮的大风中,踏上了难走的沙石路。没多久,从垂直的洞窟处传来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好。”
我们站立着的地方是距离海面约有三四十米高的悬崖边。
自然形成的\xB2t望台没有栏杆,无遮无挡地面对着沐浴在一片夕阳中的大海,海面泛起褐色的轻波细浪,像在地上爬行的泡沫,一直延伸到矗立于右前方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的圣马洛城堡城。在悬崖左下方,上古时代的人们为捕鱼而设的鱼礁遗迹探头露脸,露出洋面的沙滩映照着夕阳余晖,画出一条金黄色的带子。圣米歇尔山披着雾霭飘绕的淡淡夕照,兀然浮现于悬崖中央几乎正对面的前方。被像国际象棋的马似地孤零零放到远离岸边的浅滩中的修道院侧影,顿时将我因答应玩什么闭眼睛的骗小孩把戏而败了大半的兴致一扫而光。从下往上吹的狂风乱扯乱撕身上附着的一切——衣服、头发、眼镜,以一种能将身体向后弯的力量从鼻孔笔直灌入咽喉,令人几乎窒息。我发出的声音不能清晰地传到扬耳中,扬的解说我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与一百五十年前爱弥儿 · 利特雷所写的文章一模一样的景致,此刻就展现在我的眼前。大海和浮云是何等地和谐!气象瞬息万变,色调的变化遍及横飘于天际的浮云的角角落落,细微得只能认为是有谁在幕后操纵。悬崖下退潮后的海滩上,一名渔夫一边察看自己所下的网的情况,一边慢慢地走着。样子感觉不急,也许不忙于作业,只是散散步吧。他时不时弯下腰伸手触摸沙滩,那样子和海鸟的动作何其相似。东边,各家各户的房屋顺着海岸线或叫滨海路细长地连成一体,今早从略嫌肮脏的巴黎一星级旅馆的窗户看到的深似水井、通风恶劣的内院,恍如幻梦。
“这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默然以对。是无以应对。
“给我说点什么!”扬大声说。
“壮美无比!”我也以毫不逊色的音量喊着应道。
“还有呢?”
“想从这儿尽我所能掷一下卡芒贝尔干酪看看。”
“卡芒贝尔干酪?”
之前笔直对着大海的脸转过来看着我,一双眉毛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沉下腰抱紧右臂,慢慢回转身子以免摔落悬崖,同时摆出投掷姿势,以四十五度角掷出了无形的干酪铁饼。
“五十三点三八米。”
扬惊呆了,一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样子。回到车里,好容易从狂风中解放出来后,扬摇着头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哪。那个时候怎么单会蹦出卡芒贝尔干酪这样的想法?”我说起火车上认识的那个学生,解释了那个破坏了扬空想性质的导演的讨人厌想法的由来。我想象着卡芒贝尔干酪铁饼,想着想着意识到腹中饥饿难耐。可不是,下午只吃了一个小小的三明治。
“好歹先去哪个餐馆吃点什么吧。肚子饿得好难受。要是再在悬崖边待上几分钟,我可要被风吹落下去呢。”
来到阿伯拉恩修,找遍各家餐馆,我抱怨说光是匹萨和奶味薄饼是怎么也不能满足我的食欲的,于是两人就又向北到了一个叫做格兰维尔的港口城镇,最终决定进了码头边成排的专门招待观光客的餐馆中的一家,这里远离厂区公路,很安静。港口空荡荡的,没车经过,被称作福克的船头,用于张挂三角形船帆的绳索在风中摇曳,碰擦在船体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由于全港口的小船发出嗡嗡作响,致使人陷入一种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的许多铃铛齐声摇响的错觉。渡过海峡前来观光的英国老人占了店里人数的一大半,面泛潮红的两名小个子女招待勤快地走来穿去,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帮客人下单。我们要了贻贝和煎鳕鱼。扬说我要负责把你平安带回家,葡萄酒就忍着不喝了。我自然奉陪,也只喝矿泉水。贻贝的咸味和料酒用量都调得很有分寸,味道非常清纯,而鳕鱼却格外干硬,明明近在海边却要用一尝即知是冷冻货的次品来代替,这让我无论如何愤愤不平。总之是因为急于填饱饥肠吧,两人都觉得胃也痛起来了,加上不断嚼啊吃的都不知添了几回长棍面包,最终落得个太阳穴跳也似地作痛的下场。
“虽然来得及远眺圣米歇尔山,可是如果对你的工作有帮助,那还是优先去阿夫朗什实地考察一下为好。”
“我已经很满意了。和很久以前从蓬托尔松北上时所看到的景致完全不同,我已经满足啦。对了,刚才读的利特雷的文章有续篇呢,写了很有趣的事情,是有关圣米歇尔山修道院的奇闻逸事哪。”
看来不可能做出恰到好处的概述,我于是从背包里取出书来,小声给他朗读了相应章节。
在家人的谈话中,我曾听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位先祖——他的父辈们还有儿孙们也都同样是金银器工艺师——被叫去修道院修复一套装饰有天使长米迦勒打倒撒旦图案的铜器。这个善良诚实的人检查一结束,就对修道士们这样说了:“魔鬼可以修复,可天使长就一点也没有修复的价值了。”很不幸,他是一名胡格诺派①教徒。话被误解,感到不安和恐惧的我们的祖先,终于改奉他教。从此整个家族成了天主教徒。究竟什么原因令人改奉他教!如果没有先祖那不幸的、无聊的笑话,这些人就都依旧是胡格诺派教徒,永远地受到诅咒。
扬一边用大拇指揉搓太阳穴,一边以像是不值一提的表情听着我拙劣的朗读。这时,他突然一言不发从我手中拿过书,仿佛要用眼睛在相应地方划线似地慢慢默读起来。气度高雅的老人们细声交谈,静静地相互点头致意,他们与扬的沉默正趋合拍,穿过他们之间的细缝,从港口那边,又传来了像是肉眼不得见的微小生物摇动响铃似的帆桁绳索的声音。扬两耳无力下垂的板状耳环受到感应,也叮铃叮铃响起来,从检查听力用的沉重的耳机深处不规则地送达的微弱的电子音,侵入我并没喝酒却总觉得像酩酊大醉了似的脑髓。
“乔治 · 森普伦②的《是写还是保留》读过没有?”
“森普伦?不,知道有这本书,但没读过。和利特雷有什么关系?”
原西班牙共产党斗士森普伦,以从魏玛近郊的布亨瓦德种族灭绝集中营死里逃生而闻名,后来官至冈萨雷斯政府文化部长。作为小说家,他接连写出了以他从二十岁起在集中营的亲身体验为基本内容的作品。这本书力求从内心出发追忆那可诅咒的地方,堪称同类书的集大成之作——这一事先宣传取得巨大成功,使书甚至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作者那总觉得好像有点执拗的描述令我感到棘手,所以尽管书本身引发争论,我终究没买。
“森普伦在布亨瓦德集中营被拘禁了两年。和其他人一样,解放后他一次也没回过那个地方。然而四十七年之后,他应德国记者的邀请访问了现在作为博物馆保存起来的集中营遗迹。作为关注同属歌德镇的魏玛近郊正反面文化的德国电视节目的一个组成部分,记者提出希望他能在现场接受采访,他答应了,采访内容被安排在那个故事的高潮部分。那才真的只能叫 ‘无聊的玩笑’,命运的捉弄。虽然之前的情况我并不太感兴趣,但是那个插曲却给了我强烈的震撼。”
森普伦重又打开封印的记忆之门,决心不假托第三人称即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而要以第一人称的角度来描述自己的集中营体验,是在1987年。然而动笔后不久,他就通过收音机听到了也是从集中营死里逃生的普里莫 · 列维③在都灵的公寓跳楼自*的报道,精神于是受到刺激。对于从经历极限状态而存活下来一事中寻求创作源泉的森普伦来说,前辈列维的自*,具有可能让一切返回到最初状态的危险的力量,是令人绝望的。新书的写作虽然由于他应西班牙冈萨雷斯政府之邀接受文化部长一职而中断数年,但在再次执笔的1992年,他被赋予了重返小说中的舞台这一意想不到的机会。
被押运到布亨瓦德来的囚犯们经过挑选,或被送往制造V1及V2火箭炮的军工厂,或留在集中营内。要是被分配到强制做苦役的军工厂,就意味着死亡。1943年,在法国参加了抵抗运动的森普伦,作为政治犯被逮捕,翌年1月被押送到布亨瓦德。接收他进集中营的一个囚犯登记卡制作人员问他职业,他回答说是学哲学的学生。此人向这个青年提出忠告:说出更加具体的工作;学生不是职业,为了在这里活下去,还是说电气工程师或者泥瓦匠之类的好。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强调自己是学哲学的学生而不是别处的什么人。他的固执让登记员折服,在空白处填上了“Student”。作为可谓地狱入口的英雄式辩论,森普伦后来将这一场面用在了小说中。对他来说这也是何等光辉的青春时代的记忆。因此重访布亨瓦德时,他也向随行的人们表演了那出拿手好戏。
然而,一位供职于集中营遗迹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当场披露了令人吃惊的事实。他喜欢读森普伦的书,这天听说作家要来,就从完好无损保存下来的记录文书中找出了1944年1月的囚犯登记卡,而且还将复印件带来了。卡上写的不是学生“Student”,而是表示灰泥工的“Stuckateur”这个单词。大概围绕是否学生的谈话已成先入之见,因而一瞥之下误读了头三个字母相同的这个便宜单词。森普伦被解送来的第二个月,进行了一场挑选,要将囚犯转送其他罚做苦役的集中营,而他多亏这个单词,结果被看作是能够从事布亨瓦德集中营内部工作的熟练工,拣回了一条性命。
“如果认为是填写在囚犯登记卡职业栏里的一个单词决定了命运,那么这更是一个恶毒的玩笑啊。天使如何如何,恶魔又如何如何,什么会带来好运,我不知道。假如保持胡格诺派信仰不变,就必须经受宗教战争啦教派镇压啦这几段严酷的历史。倒不是说改信天主教就安全了,而是说能够通向相对安全的道路的直接契机,实际上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不是说灰泥工这种工作本身是带有开玩笑性质的职业,可就结果来说,如果真是这一笔有目的的填写救了他的命,那么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就算是利特雷的祖先,大概也因为不是信徒或修道士,而是手艺高超的金银器工艺师,所以才得到宽恕的吧?”
我朝围着淡蓝色方格围裙、与今晚的顾客阶层很协调的年轻女招待举起手,在征得扬同意之后,要了两杯咖啡。话头飞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最初不知如何是好,可在听他叙述的过程中,我头脑的一隅蓦地掠过我们因同上犹太人街而走近后不久的那起突发事件,此刻回想起来也可说是具有象征性意义。
“记得贝特尔海姆自*的事吗?”
“我也一边说一边在想着那个。”
那是我即将离开集体宿舍之前的事,大概是1990年初春吧,我刚起床就打开了收音机,“布亨瓦德集中营幸存者、儿童心理学家布鲁诺 · 贝特尔海姆以八十六岁高龄在芝加哥老人公寓自*”的新闻突然闯入我耳中。扬在大学转读理科之前,专攻儿童心理学和通讯论,经常提起贝特尔海姆的名字,因此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他也在听同一档新闻,反复好几次说绝对无法相信贝特尔海姆会自*。在理论上要人接受这一事实是有点蛮横,许多地方实在难以理解,因为他所从事的整个工作给人的印象就是他拥有超越单纯的心理学范畴的力量。从布亨瓦德死里逃生后,他将在那里的反省自我、权衡利弊的做法应用到了对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们的治疗上。那种体验成了他以后从事一切工作的基石。再怎么说年老是可怕的,可是他那样的人却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自*呢?真叫人想不通。列维死了,贝特尔海姆死了,这世界究竟怎么啦。扬简直像在哀叹自家人的不幸是由于自己行为失当造成的。他的话音多亏森普伦才恢复过来。
“从谈利特雷竟演变成了这种微妙的话题哪。”
“抱歉,难得见面,早知道说点开心愉快的事儿啦。”
“我可没这么想。你明天还要准备出发,后话到你家再说,我们这就走吧。这顿我请。”
“你付?这就叫与性命无关的笑话。我付。”
“嚷嚷肚子饿的是我,你就先算了吧。不过,我有个请求。”
“请求?”
我用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人用餐可以配用一个的陶制小黄油罐。白底蓝字描着本地制造公司的标识的那个容器没有盖子,在和长棍面包一起端上来时罐口是用银箔密封着的,恐怕多半是成品。
“也许到处都有,但我想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品带回去。可又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所以要让你代我要要看。”
“就这交换条件啊,怎么叫我相信你刚才是认认真真在听我说话?”
扬笑着举起手,在要求结账时顺便替我同女招待交涉了一下。我将用信用卡付账的发票,和包在餐巾纸里、标有L. A. WHEEL这一奇特的公司名称的黄油罐一起放入背包,走向停放在帆索敲打三角帆船船腹之声不绝于耳的港口的那辆车。扬手握方向盘,一路摇晃着上半身哼哼着我没听过的说唱歌曲。在从国道进入乡村土路时,他说明天也要麻烦人家,所以要先向房东介绍一下你。于是在半途的岔路上,他将车驶入与他家方向相反的道路,在半山腰的农舍前停下了车。大概是听到声音了,我们还没过去,看样子不轻的木门就开了,出来一个人。
“那是卡特琳娜。”
扬向她介绍我说是从日本来的朋友。我和总觉得不像是农村人的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拥抱了一下。她的脖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婴儿润肤露的香味。
“尽管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店门关了,什么也买不到,你能不能匀一点咖啡或红茶给我?”
“吃的也要吗?”
“有的话就省事了。”
“那算不了什么。只是现在挺忙的,不能在里面招待你们。光拿了去可行?”
“当然。”
在她回进去打点我们要的食品这段时间里,扬告诉我,卡特琳娜是单身,没丈夫,准确点说是刚离开她。
“看不出她是农村人啊。”
“噢,她生孩子之前是在学校当老师呢,以前很难接近,可最近跟我成了好朋友。我的房子原本是她前夫双亲的私房。离婚的时候她拿到了房产。她在这一带另外有房子出租,所以只要不挥霍无度,靠房租也能生活下去。”
不一会儿,她从里面出来了,篮子里不仅有咖啡,还放了看来是生手做的土面包和刚摘的西红柿,还有格吕耶尔干酪。
“本来没打算要这么多的,谢啦。很抱歉,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扬指着我说,“真不凑巧,我明天早上就要动身去爱尔兰。不知道能不能一道离开,要是分头离开的话,那他可能要在我家工作一到两天再走。他回巴黎的时候,你能帮我用车把他送到阿夫朗什车站吗?”
“这样啊,要是后天下午的话我很方便,因为正好是去看主治大夫的日子,所以能载他去。想要回去的时候,请你在当天上午和我联系一下好吗?”
她突然冲我说起话来,我下意识地来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致礼:“拜托了。”引得他俩都笑了。确保眼下有食物填饱肚子后,我们再次返回乡村土路,驶向扬家。
我一边喝着卡特琳娜给的咖啡,一边让扬给我看因大门紧闭而没能参观的锯石场的照片,同时请他加上必要的解说,以此为主线了解他的工作。被选作拍摄对象的,或是为数众多的轮胎代替镇石压在为使干草借太阳辐射热发酵而盖的黑色塑料布上,堆得像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绵黑山似的;或是旧房子灰泥上出现的裂痕;或是碾压苹果做苹果酒的石质压榨机;或是在国道上抛锚的16缸引擎敞篷车。所有这些照片,要说像他会拍的,那也的确只有点头称是。自然风光与户外物件的照片占去了一大半,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人物,诸如在阿夫朗什舞蹈班邂逅的亚美尼亚孪生少女;蜷缩在厚厚的披肩里一动不动坐在长凳上沉默不语的老妪;及海边的漂流木旁随意躺着的流浪者等等。我问他要照片,说你有哪一张不中意的,就给我吧。扬兜底翻腾久未整理的集中存放照片的箱子,从中抽出了一张奇特的小木屋的照片。木屋的外墙由木板横向搭成,上面开有四扇等间距的小玻璃窗,在与长草的地面相接的地基处有用粗劣零碎板条做成的三层搁板,搁板上排着一长溜将缸管和缸管连接起来的大大小小形状正好像弯曲的食指尖似的接头部,它们虽历经日晒雨淋都已风化,表面破烂不堪,但接头朝向大体一致,看上去像筋疲力尽的男人们背靠背排成一队;又因画面近景拍有四根崭新的铁蒺藜,看上去就像是纵轴和横轴上划了渐近线。
“窗户的形状和普通的稍微有点不一样吧,知道是派什么用场的建筑吗?”
既不是渔民小屋,也不是农家堆房。简单中甚至展露出几何学的美,这种外观,说它是理科实验室也不离谱。
“好像是苹果酒的蒸馏房?”
“线条是不错,不过不对。”
“供石匠们休息的?”
“遗憾。是做熏猪肉的小屋啦。”
我不曾见过什么熏烤肉类的小屋,即使点明了也总觉得一下子明白不过来。
“拍的时候,我只是感到会是一张有趣的照片,也没特别考虑别的什么。可是冲洗出来一看,突然就难受起来。在这排缸管里,瞧,左边,有比较粗一些、管体也比较长的黑家伙吧?这就是父亲,也就是一家之主。右边最上面的支柱、白色的、弯曲的、由两段连成的缸管则是母亲,其余是他俩的孩子。总共有十六根……这个数目和我祖母家的人数是一致的啊。”
“你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想看扬的眼睛,可他不予回应,继续往下说。
“四扇窗户不是前后或左右打开的那种,而是特殊的上下打开的构造,窗户后面是单身牢房。”
“你是说使你联想起集中营?”
“是的。”
“缸管可说是吐出瓦斯的口子,或者焚尸场……”
“的确……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傻傻的想象,是由于这些铁蒺藜的缘故。显影以后我才发现那里被布上了铁蒺藜,真是粗心得可以啊。总之把这张照片送给你。怎么说呢,是既不愿丢弃又厌烦保存它。现在立场倒是发生了大逆转,换我来求你了,你愿意收下吗?”
“什么时候拍的?”
“拍了没多久,开车的时候发现的。”
“你经常拍摄破房子、坍塌的小作坊这类主题的照片吧?建筑本身有意思,照片也就有意思,我想。我觉得你好像想多了。不会是读了森普伦之后受到影响吧?”
扬突然站起来朝煤气灶走去,将水壶架在火上,就那样一言不发走上二楼,拿着一个大相框下来了。他把它递给我,又一次回到煤气灶边,一面调节火苗一面问我喝咖啡还是红茶。拿在我手里的是扬全家的照片,我一边想着坐在正中的老妇人大概是他的祖母,一边说要咖啡。他的父母和叔父我曾见过,祖母却只听他们提过。但他们相貌都长得一模一样,老妇人的长相一看便知是扬的脸的原型。
“照片里有我祖母。在我来这里之前她去世了。你说我想太多什么的,最近我是一直用自己所受的教育来思考呢。不是学校的教育,是说家庭内部的教育。”
扬一边将铝制旧水壶里冲的咖啡满满地斟到与喝红茶的杯子同样伤痕累累的碗里,一边说。卡特琳娜给的咖啡是一家叫做博蒙的大型超市的独家品牌,一倒入开水,咖啡粉不膨胀反而下沉,有一股馊味,然而我当然没有资格抱怨低头喝入口中的咖啡味道欠佳。
“很久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去过圣保罗不是吗,那附近有一间意第绪语的图书馆,祖母有时会去那儿。我父母也略懂一点意第绪语。小时候,亲戚们在家里聚会,大家都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话。就是说,用意第绪语说话的习惯是在我前一代改变的。不同出生地的犹太人能够用共通的语言交谈的时代正在逐渐成为遥远的传说。当然传统还是根深蒂固地保存着。在我家是不过什么圣诞节的。可是,我父母放弃了将意第绪语传授给我和弟弟的打算。准确来说,应该是放弃了强迫我们学习的念头吧。他们并不想将那种习惯留传给我们。祖母好像也赞成那样做,因为她绝对不跟我讲她的过去。虽然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小时候听说过这样那样的事,但也就那么些。”
漆黑一片的屋外,万籁俱寂。没有风吹草木沙沙沙,没有虫鸣,也没有城市里习以为常的车行声。既没电视,也没放音乐,小口喝咖啡的声音和椅子的嘎吱嘎吱声就是包围我们的一切声音。我一边想着如何作出反应,一边下意识地夹了两块放在蓝色卡纸盒里的蔗糖投入平时不放糖的咖啡中,再拿吃饭的汤匙柄去搅,匙柄碰到陶瓷,响起吓人一跳的喀哒喀哒声。
“知道有集中营的一代和不知道的一代,会有所不同,中间将被划上一条决定性的分界线。为什么我父母不将重要的事情告诉给我知道呢,我感到不可思议。就算上前追问理由,他们也只说详细情况我们也没听过。说起来,祖母还是领取德国政府发给的养老金一直到死呢。她领到了生活绰绰有余的赔款,靠这笔钱安度晚年,尽管那些事情哪怕是一点点都不可能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她和死去的祖父曾用波兰语或意第绪语谈起过。”
“说起来,我还曾在你的工作室吃过你得到那位祖母真传的胡萝卜蛋糕。”
“有那回事?”
“准没错。”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真有这么回事啦。总而言之,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在波兰的时候的样子,可他们从来不谈。发生了什么事,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还有他们的童年我都不曾听说。嘿,这类故事很普通。在欧洲,那是哪儿都摊开讲的话题。祖母一大家子有十六个人,战后还有命在的就四个。我还想,她得以幸存下来这件事上,说不定跟像‘灰泥工’那样的具有魔力的单词有关呢。因为祖母是糕点手艺人,也能烤面包,而即使像集中营那样的地方,人离开面包也无法生存的。我不是在讲大道理,说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有悖人道的罪恶。只是一看到这张照片,就私下里深深地伤心起来。虽然用伤心这个词也许不恰当。”
公众的悲哀可能存在吗?我听着扬的话想道。悲哀之类,不是只能由每一个个人独自去承受的东西吗?同在真正意义上没有公正的愤怒一样,和众多的非特定同胞分担愤怒或悲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幻想而已。痛苦应该首先只限于个人,然后才能具体化。扬从自家人出发将话题扩展开去,无论针对多么“普通”的事例,这种做法恐怕也算不得错。重要的是要在个人的层次上将悲哀不失时机地传播开去。以往他与父母关系不和,与其说是在围绕过去的传承这一问题上意见有分歧,还不如说是因为扬所感觉到的悲哀的相位并未获得理解。他经常发牢*,说老爸老妈都不想到外面去,根本不打算走出自己待的小镇一步,不理解我四处流浪不在家停留的初衷。流浪的犹太人这个词,说法虽然陈腐,却是一语击中要害。究竟为什么要闭门不出,为什么要认为外面没有世界而藏身门内、关紧大门?比如不能理解安娜 · 弗兰克的行动,不,是安娜父亲的行动就属于那种情况!战争不是凭空想象的事情,不逃命不行。尽管逃离的机会有的是,可他们没有逃离,说这里就是家,留下了,放弃了冷静想想只有选择逃离的惟一机会。
为什么扬会因一张小屋的照片而如此激动,老实说我是大惑不解的。我想,该不会是他二十几岁时不时会做出戏剧性举动的恶习旧病复发了吧。又或者是陶醉于自身的饶舌中了?但是同语气的激烈正好相反的是,扬的表情始终温和平静,上面确实刻上了岁月的留痕。他嘎嘣嘎嘣地咬着方糖继续说:
“我在波斯尼亚看到了相似的情况。在和你分开的那个时期,实际上我是去了波斯尼亚。我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据说那里有迫害有强奸有强制劳动的说法是否属实。我先声明,那可是在读森普伦之前。我通过阿夫朗什的慈善团体,同一位会当地话的女士去了发生战乱的城镇采访。可我没带摄影器材去。我想,拍了也没用。我还是想用我这双眼睛来加以确认。我们进入的地方属边境区域,不久前还有来往的村里的孩子们隔河分为敌我两方,只要过河玩耍就有理由被枪毙。当时我们偶然遇到了躲避炮轰的一家人。我请翻译问他们要去哪里,结果说是正要回家。能相信吗,说要回家?在征得同意之后,我跟着一起去了,那里是一处一无所有的一堆瓦砾似的公寓。怎么住在这种地方?他们的回答是这样的:‘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第二次大战中发生在我们一家身上的历史也在这里重演。我厥倒,那不正是完完全全相同事件的反复吗?”
为了再冲一杯咖啡,这次我主动起身去烧开水。该怎样作出反应?我想在这段时间里寻找适当的措辞,并在心里盘算着一有机会就转变话题。于是我简直像寻求帮助似地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堆照片,一边照看水壶里的水,一边逐张翻看下去。是流浪、彷徨,或者漂泊。在我的小小的现实世界里,过去既从未有过拼死逃亡这类事,并且今后恐怕也不可能有。如果外出到什么地方去,那肯定会回到出发的地方来。从巴黎来到这个村庄之后,再要回巴黎,更要回东京。我总是要待在我每次要待的房子里。假如将一己自身的活动接触印象放眼认真回顾的话,那么所有这一切都是往返而非漂泊,这一点恐怕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意义上,扬这个个体和我这个个体也许完全没有冲突。即便“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只要不发生进一步的冲突,那我所珍视的贝壳之火或许也会超越种类而熊熊燃烧起来。关灭水壶下的火,冲好咖啡呷了一口后,我说话了——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
“你说什么?”
“欢迎,这就是我的家。今天下午,第一次应邀踏进这个家门时,你是这么说的呀。像是非常高兴。从巴黎搬出来固然勇气可嘉,但你不是跟你父亲说不是住,而是停泊吗?如果是停泊,那么应该不能说什么我的家。”
“对,完全在理。”
我略微多放了一点咖啡,问扬要喝吗,他回说会睡不着,不要了。我又回到桌边拿起了照片。老房子和堆房那粗木纹板歪歪斜斜拼接成的门的照片连续有好几张。门上开着四方形采光窗孔,看起来并不那么罕见,但这么多形状和大小有着微妙差异的门摆在一起,就能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韵律。还有集中放置滑轮和扶梯的农舍一角;和鸡面对面的小猫及闭着眼睛晒太阳的狗;残留在诺曼底海岸上的半塌的碉堡。扬默默无言地看着我翻动照片的指尖。接着是将椅子堆放到桌上清扫地面的咖啡馆男侍应生;买了奶味薄饼的可谓体态肥胖的三个少女;摆上肉店铺面的雪白的牛头。无论接受或拒绝仿佛集中营的照片,如果单只那一张可供选择,那同样是怎么也让人受不了的。所以,我半是意气用事地找起来,寻思着如果有什么可以取代它就好了。结果翻出抓拍晚上露天剧的系列照。导演模样的男子搂住舞台中央蹲着的中年妇女,整个身体笼罩在聚光灯下,赫然凸显其上。
“是纪念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戏剧节时候的照片。在你喜欢的阿夫朗什广场哟。”
“谈不上特别喜欢,我甚至都还没有好好地参观过呢。”
“这样啊。总之是阿夫朗什市政府托某剧作家创作剧本,据说是希望创作一部以街道为舞台的戏剧作品。剧作家因此多次拜访很久以前就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以访谈得知的真实故事为素材完成了剧本。这就是他的剧团演出那个剧本时候的场景。而你偏偏挑出这套照片,也真是怪了。”
“怎么说?”
“因为就算你再讨厌,它们也与刚才的话题有关。那个剧本的主题是讲述居住在阿夫朗什的一户犹太人家庭的故事。在将要被盖世太保带走之前,还很年轻的母亲趁着夜里的一线时间将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了邻村的农民。就是今天和你一起去的那个棒极了的圣约翰吕托马村。被恳求收留的那户农民惊恐万分,畏缩了。因为藏匿一事一旦败露,即使不是犹太人,也要完蛋。”
农民夫妇了解情况后鼓起勇气收留了这个婴儿。是个女婴。夫妇俩给她取名叫埃丝特勒,就当作亲生女儿精心抚育。剧作家将埃丝特勒的母亲在危急时刻是何等地想要救出女儿的那个苦苦哀求的场面放到高潮部分。母亲和她丈夫共同踏上通向死亡的道路,而女儿却靠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母之手被平安地抚养成人。并且那天晚上,被邀请坐在露天剧场最前排的就是这个埃丝特勒本人。她已经从养父母那里了解到自己的身世秘密。她深深地懂得亲生母亲奋不顾身救出自己,养父母又以不亚于生母的勇气养育了自己,是多么地难能可贵。然而她并不认识亲生母亲这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晚,通过在剧中饰演母亲的女演员的体貌和声音,她第一次听到了母亲的话语。在剧终要求谢幕的热烈掌声中出场的导演,等观众的鼓掌声平静下来之后,邀请埃丝特勒上舞台,并且说道:“埃丝特勒,今天的这出戏,正是为了你啊!”她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也不能表达自己的任何感想了。对她来说,那位女演员就是母亲本人。和盟军登陆诺曼底历史同龄的已成妇人的、曾经的婴儿哭倒在了导演怀中。扬碰巧因朋友参与剧团事务的关系,当时也在场,他默然无语地连续按下了快门。我拿在手上的,就是这个时候的照片。
扬之所以并没有在家族历史及其继承方面的问题上因与家人有龃龉而自卑或表示蔑视,而只是将其看作“普通”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存在着这种局部性悲剧到处刺激着人们的痛觉神经这种生活基础吧。但那对我来说未必是“普通”的事情,因此,我并不想拥有体现拍摄匠心的那张照片,只好辜负心灵深受触动的摄影家。光是扬的故事就让我满足了。现在,我更需要的是包围在更加宁静、更加柔和的灯光里的影像。尽管最初的一张是扬挑选的,但我想要的,是能够撤除集中营加盖世太保这些偶然形成却功用过强的镇石的、光与影的组合。
我再次拿起一叠照片,终于找到一张出生一年左右的可爱的婴儿的抓拍照片。在套着看上去很柔软的手织毛线椅套的沙发上,闭着一双大眼正安稳地睡着的,是一张与通俗到甚至恐怕羞于说出口的、“天使般的”这个形容词正相符合的幸福的睡容。它使人联想起因不经产道而肌肤无异物黏附的、通过剖腹产出生的婴儿的光润脸蛋。孩子被超越现世的柔嫩肌肤包裹着,虽然技术性的问题我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婴儿的整个身体都在吸收着一种不可思议地令人安心的柔光。这张脸尚且无法理解是敌是友之类宿命的纷繁复杂。
“多好看的脸蛋啊。前额美极了。整个沙发漫射出来的光就更棒了。”
“你真能欣赏啊。可是,他看不见那光。”
“啊?”
“眼睛看不见,是全盲。他就是我们的咖啡提供者的儿子。”
“卡特琳娜的……”
“他叫达维杜。说他全盲,不是说没有视力,而是先天性异常,没有眼球。达维杜因此从来没看见过你所赞美的那种光。”
我又一次定睛注视倚靠在大熊布偶上的婴儿浓密的睫毛。许是眼窝并不见得怎么凹陷的缘故,如果扬不告诉我,那我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这孩子是天生没有视力这一事实。他眼睑内侧弥漫着的是比任何人都深沉的黑暗。
“耳朵没问题吧?”
“完好无损,没有任何问题。这是相当早的时候拍的照片,现在更大一些了。卡特琳娜全用语言解释这个世界给他听:这是水,这是西服,这是大熊先生。大概,即便是对光,也给予了语言解说。”
达维杜是父母结婚第十年受孕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据说扬最初因工作关系与她丈夫相识,凭借那层关系租到了现在的住房。又据说刚来这个村庄时,可能因夫妻关系恶化而变得神经质的缘故,卡特琳娜戒备心重,同扬只是一种纯粹的房东与房客关系。然而,生理有缺陷的儿子出生,她决心离婚之后,人一点一点地起了变化。她变得能与扬亲密交往好像也是最近的事。那头一直靠在达维杜肩头的大熊布偶是卡特琳娜亲手缝制的。知道*后,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母亲用她那双不善女红的手缝制了这只布偶。这只大熊布偶,即使看照片也看得出明显和普通商品的不同,加工显得很外行;但它质朴无华、形象之极,问谁都知道是只熊;但它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像依恋达维杜的小狗似的,用肩膀支撑着个头几乎相同的朋友的脑袋。照片中的某样东西攫住了我的心。某样与微微的不适感相似的略嫌沉重的东西在胸口堵得慌。扬抢先竭力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他说:“看得很出神啊,不好意思,这张没有底片,恕不奉送哎。”我充耳不闻,对着照片上的达维杜又凝视半晌。终于,我注意到了因被画面上洋溢的平安所感化而看漏的那个“某样东西”,不禁要脱口叫出声来。熊的眼睛被用X形印记缝闭上了。在口鼻俱全的动物脸上,只有眼睛被用一种若无其事交叉缝线的方式上了封印。多亏这双眼睛,熊才获得了庇护达维杜的同时受到庇护的双重性。重新审视,熊脸浮现出马戏团里头撞在帐篷支柱上眼睛滴溜溜转的小丑似的、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的复杂的表情。“熊的”——我话音未落,扬迅速作出反应:
“眼睛对吧,最初有大的黑纽扣做的眼睛,从旧大衣还是什么衣服上扯下来的。因为达维杜还没出生就已经做好了。这只熊我看见过几次。知道婴儿平安降生却没有双眼时,卡特琳娜拆掉纽扣,用叉叉来表示永远闭上的眼睛。”
“让它和儿子相协调?”
“怎么说呢,没问过,肯定是的吧。眼睛看不见的熊和眼睛看不见的儿子一起安睡——就是这张照片。”
之后我们谈话到将近黎明时分。扬劝我“就睡楼上我那张床”,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在起居室有些破损的沙发床上歇下了。被讨厌的梦魇住,醒来一看,已不见他身影,留下的是卡特琳娜的电话号码和都柏林的投宿地址,还有一张“门不锁不要紧。今晚联系”的便条。我洗过淋浴,以土面包就咖啡填饱了肚子,带上纸袋,出门去昨天那条凉意袭人的山脚林阴道散步,满载醋栗而归,多到足够做果酱。踩在晨雾笼罩、微微变得湿重的树下杂草丛中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了梦中熊的脊背。达维杜的熊和我的梦是否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我从不曾想过梦境何意,因此即使只是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就可以说这个宁静的农舍是值得一来的。大约散了二十分钟步,心神稍稍安定后,我又给巴黎的旅馆打了电话,告知今天也不回去。然后,将桌子收拾干净,一边做笔记,一边继续阅读起利特雷的传记来。午饭和晚饭两餐重复吃了简单的饭菜——煮一煮干透了的意大利面,放点黄油、盐和胡椒调味,再配上面包、奶酪和西红柿,此外就是窝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读书,中间偶尔丢一颗醋栗进嘴巴。一直到晚上将近八点半,扬来电话告诉我他人已在都柏林的朋友处为止,我完全忘记了这个出奇地令人心神俱定的空间原来是别人的家。
爱弥儿 · 利特雷的父亲米歇尔-弗朗索瓦 · 利特雷离开故乡阿夫朗什投身海军,法国大革命时作为一名下级军官滞留于被称作法兰西岛亦即当今的毛里求斯岛上。他对文学和历史抱有浓厚兴趣,如饥似渴地寻求伏尔泰和卢梭等百科全书派学者的著作来阅读。这样一位优秀人物是彻头彻尾的雅各宾派,他公开声明立场,无所忌惮,却因在热月政变中罗伯斯庇尔被处决、反雅各宾派的运动眼看波及遥远的海岛而决心回国,退出军界回到巴黎,当上财政厅官员。并且他和比自己持有更激进的革命观念的索菲 · 让诺结婚。利特雷家族成员远自十三世纪起就是纯粹的无宗教信仰者,上帝、魔鬼都不予置信,米歇尔 · 弗朗索瓦完全是在无宗教信仰的环境中被抚育长大的。另一方面,妻子虽有意殉身革命,但仍是一名笃信上帝的新教徒。问题在于是否对出生的孩子施洗。1380年出生于巴黎的长子爱弥儿根据父亲的意愿最终没有受洗,他至死都信守这一立场。夫妇俩在致力于宗教信仰不如致力于完善自身教养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利特雷随同父亲赴任昂古莱姆而离开巴黎,在那里,上天赋予他妹妹和弟弟。十岁时,妹妹病死,他受到沉重打击。其后一家再次回到巴黎,住在现在的商博良街,利特雷进入路易勒格朗中学学习,在同年级的学生中,有后来成为大出版商、援助刊行《法语词典》的路易 · 阿谢特。利特雷的父亲热心于教育,对语言学表示出强烈的兴趣,甚至学习起了梵语,周四召集儿子的朋友们举办学习班,利特雷在学习班上很快显示出不同凡响的语言学能力。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考虑到欠缺科学知识的利特雷有志于报考在这个领域的教育上素享盛名的理工科学校,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数学这道难关,终于为探寻独立生活之路而临时当上了贵族议员皮埃尔 · 达里厄的私人秘书。但达里厄不久就下令解雇利特雷,说他还是另辟蹊径为好,利特雷被迫作出决断。他虽然被自然科学所吸引,但无法爱上将人的问题表象化的学问,并且感到自己的数学才能有限,对他来说,要满足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双方面的求知*就只有走医学这条道路。
在得到父亲的理解之后,利特雷办妥手续进入巴黎大学医学系,七年间钻研有素,跻身于开拓了肾脏学科的皮埃尔 · 弗朗索瓦 · 奥利维耶 · 雷耶门下学习。然而二十七岁那年,身为一家的依靠的父亲去世,以他一个实习医生的工资再也无力赡养母亲和弟弟,于是就以赚取稿酬为目的给新创刊的医学杂志投稿。由此,不久他受邀于该杂志的编辑,被委以翻译《希波克拉底①全集》的重任。实习期结束,接着只要提交博士论文即可获得相应学位,可他却从通向职业医师的道路上退了出来。他婉拒了愿意向提出经济条件不允许这一理由的他提供援助的朋友们的好意,在以反路易 · 菲利浦派知名的精明强*总编辑阿尔曼 · 卡莱尔主办的《国际报》社觅得职位后,数年间专事翻译英德报纸的有关报道。其间,不知第几次过牢狱生活的卡莱尔偶然在狱中读了利特雷写的《社会新闻》,惊叹不已,十分欣赏他的才识。出狱后,卡莱尔立即聘用他为正式撰稿人。尽管工作繁忙,但从未舍弃与恩师雷耶的友情及医学的利特雷,在1832年刊发了有关霍乱的研究专著。两年后,他在《国际报》上撰写了一篇有关称得上社会学先驱的奥古斯特 · 孔德②的出色报道,从此崭露头角。孔德曾详细地对霍乱的感染途径和感染人数作出过分析,利特雷后来尊他为师长。然而不幸的是,给利特雷以很高评价的卡莱尔在1936年与吉拉丹决斗,下腹中弹,两天后死去。吉拉丹是《报界》的主办人,不久即因开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版面——刊登连载小说,而享报王盛名。
在其他方面,利特雷于1839年出版第一卷、1861年出版第十卷《希波克拉底全集》译本。在翻译与加注的时间里,他对法语的语源越来越感兴趣。1841年,他对挚友路易 · 阿谢特坦率地谈了编纂《法语语源词典》的构想。阿谢特迅即作出表示赞成的反应,甚至拨预付款催促他动笔。但是在这期间,他经受了失去亲爱的母亲的巨大痛苦,又被催促着早日结束希波克拉底的译介工作,因此无法面对停留于构想中的《词典》。在此后的五年中,他还是没能着手开展编纂工作。急得发怒的阿谢特毁弃之前的约定,怂恿他这个朋友不仅对语源和语义给出定义,索性编纂出一部连现代用例也包罗无遗的划时代的国语词典。利特雷犹豫了。他最感兴趣的事在于对语源的探究及其记述上。光是这两项工程就已非常浩大,而阿谢特却说要他编纂连现代语的用法也囊括进去的一部辞书。利特雷最终接受了这一挑战。成为参照对象的法兰西学院的辞书缺乏技术和科学方面的用语,他一开始就没有引用。他收集整理能够充分反映十九世纪时代特色的各领域的新语汇,同时凭借助手的帮助,好几遍反复阅读自古至今优秀作家的文章,制作例句卡片,填补缺漏。利特雷埋头工作,其间还经历了1864年6月执著地等待辞书完工的阿谢特的溘然长逝;招架不住奥古斯特 · 孔德寡妻的执意相求,动笔撰写费时一年的孔德传记;普法战争和巴黎公社起义等种种痛苦、旁骛和磨难。自1863年起依次分册出版的他的《词典》终于汇集成四卷本出版发行是在1873年,据当初向友人袒露计划已过去三十年。《词典》获得远远超出预料的巨大成功,一版再版。已经当上国民议会议员的利特雷在《词典》刊行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875年成为元老院议员,成为一般公认的知名人物。他那遭到一个世纪后的高中生拒绝的酷似牛蛙的容貌之所以成为漫画素材,正是因为有着这种作为名士的荣誉背景。刊行后仍致力于补遗一类的工作、将毕生精力倾注于《词典》直到最后一息的利特雷,于1881年6月去世。
我合上笔记本。在塞纳-瓦兹省梅纽 · 勒 · 洛瓦村的一座拥有三分之一公顷庭院的古老的小房子里,利特雷八点起床,趁妻收拾二楼寝室兼书房的工夫,在楼下做写序之类能随意调节的工作,一到九点就回书房拿起《词典》的校样,用罢午餐,下午一点起到三点伏案为《学者报》写报道,三点到六点再次埋头于《词典》。晚餐后,从七点到零点又是《词典》。在这段时间里,妻女都已休息,而利特雷据说要工作到凌晨三点。十几年有条不紊——即使会有些许误差——地重复这样的作息制度的坚韧顽强的体力和意志力,不能不令人由衷惊叹。现在,在诺曼底地区一个小村庄差不多大的房子里,闭门追念起利特雷生平事迹的我,只一天时间就累得筋疲力尽,因为没什么可供消遣,就随意躺在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端详向扬要来的照片。最终留在我手上的是扬自己也认为拍得非常出色的花岗岩铺路石工厂的照片:白铁皮房顶的工厂外面废弃物似的立方体石块堆积如山,在那上面覆盖着眼看就要下雨的色调灰暗的云层;被用于工厂外壁的石块大小各自不同,与此相反,堆在它们前面的石山则袒露出从正上方看去就像是扎成一束的意大利面条似的断面,两相对比,便构成一幅独特的画面。对那漫不经心地堆叠起来的石山看得正当入迷,蓦地,我想了解起这样一件事来:利特雷是如何解释铺路石的呢?记得扬应该说过如果是残本《词典》,那么我家也有。一楼起居室没摆书橱,可能都撂在二楼吧。虽然觉得那里是私人空间,压根没打算上去,可最后还是决定请扬看利特雷面子给予谅解,上了嘎吱嘎吱作响的年代久远的楼梯。
顶层阁楼比想象的要大,床和有书桌的工作场所之间被大书橱像堵墙似地隔开,书橱内杂志和底片箱占去一半空间,开本各异的书籍占去了剩下的另一半空间。一查,在排列着记得曾在扬巴黎的工作室看到过的彭 · 勃克特文库本的书橱最底层、那插入厚重的工具书的箱子里,如扬所说,有两册再版于1950年的《词典》残本。一册是第一卷,收录有题为《我是如何编纂法语词典的》这篇写于1880年的随笔;另一册所幸是收有“P”字母词条的那一卷。我立即翻动带霉味的纸张,翻到解释铺路石的“pavé”这一页一看,作为阳性名词,仅有“用于路面的砂岩石块或硬石块”这样的实在简明得可以的解释,总觉得内心的期望有点被辜负了;不过,我的眼睛盯上了首条征引的拉封丹作品中的语句:“忠实的驱蝇者抓起一块铺路石,狠狠地将其砸向苍蝇。”
为打死苍蝇而特意投出沉重的铺路石,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投石的究竟是什么人?恐怕在法国受过初等教育的人理应都能立即理解的措辞,不是拉封丹的“忠实”读者的我却一下子明白不过来。如果扬在,那么或许能给我某些启示。可为了吹散这一头迷雾,显然是只有阅读利特雷照章摘录的《寓言》第八卷第十篇原文才能做到,因此我马上查看胡乱塞满平装书的书橱,古典文学之类的书籍竟然一册也没被收藏于其中。可是一旦不能查考,反而更增强了想要找到的*。阿夫朗什的书店总备齐了拉封丹的著作吧,就利用回程中等火车的时间去找一找吧。为了一个单词就想越快越好地离开直到刚才还委实感到惬意无比的这所房子,虽然连自己都觉得没有气节操守,但苍蝇和铺路石这一莫名其妙的组合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却也真想弄个明白。我拒绝了就安置在我眼前的那张床的诱惑,来到楼下,一躺上已经睡惯了的沙发,立刻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晨,喝过咖啡散完步清醒过来之后,我遵照卡特琳娜在当天上午和我联系就没问题的关照,拨了扬给我留下的她的电话号码。长长的铃声之后,传来了有几分嘶哑的女人的声音。
“是卡特琳娜女士吗?”
在那样说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居然糊涂得没先问扬她姓什么,以致突然不得已称呼“卡特琳娜女士”,顿时慌了神。
“是哪一位?”
“是前天拜访过您的扬的朋友,那个日本人。”
“哎呀!你好。上次太怠慢了,实在抱歉。扬已经出发了吧。”
“是的。结果我们是分头行动了。我打算今天回巴黎,如果您有时间,能不能送我到火车站?”
“当然。不过有一个条件啊。”
“是什么呢?”
“能不能请你在我家一起吃了午饭再去?反正你没有可充饥的食物了吧?”
她说得完全正确。
“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
“那我十二点半左右去接你吧。钥匙在你这儿吗?”
“不,扬说不需要锁门。”
“是吗?去外国竟然门也不锁。不过,麻烦你把窗户关严实了,以免雨水飘进来。”
一挂断电话,我就清洗积压下来的餐具,擦干净浴室的瓷砖,收拾整洁桌子,整理到看上去大致还舒服之后,就在沙发上打了约一个小时的盹儿。卡特琳娜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我和前天她所做的一样,在远远地传来引擎声的时段里就已来到屋外,迎向驶入堆房前的拐角处的汽车,在从正面看去恰好是副驾驶席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手抱大熊布偶的男孩。他已经不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婴儿的模样了,一头浓密的金发从小小的帽子边缘溢出一直披到脖子。互致问候之后,我对她说,是达维杜君吧,听扬说了。我握住他的手,招呼你好。达维杜微微一笑,说出了并非听不清楚的话语:“你好。”
“几岁了?”
“快两岁半了。”
像“真不容易啊”之类的话自然是忌讳说的。既然已经从扬那里听说达维杜的事,那么我当然是了解情况的,所以一上来就直呼她儿子的名字,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无需她指点,我便上去跨坐在后座正中高高鼓起的地方,调整坐姿以便能一晃一晃地看到他俩的面孔。达维杜已长大到能一只手拿住那只大熊了。他小熊小熊的呼唤着发出响亮的声音,像是很快活的样子。车开出不多一会儿,卡特琳娜开口说话了:
“说实在的,我从扬嘴里听说过你的事情啦。”
“这倒真没想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扬曾经那么自得地对我说‘我有一个最擅长什么也不干、呆呆地打发日子的日本朋友’。还说‘说日本人都是工蜂什么的,那是偏见,也有例外’。名字虽然没说,可说的就是你吧?”
“是的吧。因为我不能想象在他周围会有那么多呆呆地混日子的日本人。说到底,我们之所以相遇,是因为我们都去了滚球戏运动场。”
“滚球戏?你一个日本人看滚球戏?”
“我喜欢看投掷各种东西,比如卡芒贝尔干酪啦。”
“卡芒贝尔干酪?”卡特琳娜浅浅一笑,从后视镜中看了看我。
“对啊,铁球啦,卡芒贝尔干酪,只要是圆的就什么都……”说着,我联想起拉封丹寓言中投掷四方形铺路石的出场人物。
“玩滚球戏真的要有空闲时间哪。那时您在做什么呢?”
“是学生。时间有的是。”
“是吗。总之前天晚上见到您的时候,我就立刻知道是什么时候谈起过的人了。”
“在黑暗中也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吧?”
“是那一副样子呢。哎哟,对不起。我正要反过来问你,你和扬挺合得来的吧。”
我默然以对。像是要打破这种沉默似的,达维杜顶起玩具熊发出了欢叫声。熊的眼睛,被用红线缝成X形印记合上了。
她的家和夜色中看的印象大相径庭。是很质朴的石材盖的房子,不过是平房,好像紧紧地贴在稍微有点倾斜的地基上盖成的,房子左右的平衡点因地面倾斜而微妙地处于偏离状态。一进正门就是起居室,卡特琳娜叫我在此等到午餐做好为止。这是一间旧横梁裸露的木地板大敞间,一角有围着小围栏、供小孩玩耍的游戏场。回到自己的城堡,达维杜一声不响坐到椅垫上,要么欢快地摇摇拴有铃铛的玩具,要么咬咬积木。那只熊又静静地候在他旁边。厨房传来肉要煮得嫩一点吧的询问声,我一边应道好的,一边走近板壁厚实的老古董书橱。因工作关系,我对书脊特别敏感,不会看漏首字母用红墨印刷的“丛书”的这类特征鲜明的书脊。在大蒜的香味掠过鼻端的氛围中,我一边用眼角关注达维杜在做什么,一边抽出拉封丹的《寓言》。我同卡特琳娜打过招呼说要借一下书看之后,就坐到游戏场围栏边的沙发上,迅速将书打开到第八卷第十篇。那上面标有《熊和园艺爱好者》这一确实像出于拉封丹笔下的反常的题目。
在那人自然不用说、就是任何其他动物也不敢靠近的偏僻的深山里,住着一头熊。然而即使是熊也讨厌起了没有谈话对象的孤独的生活。另一方面,爱好园艺的一个老人生活在离那里并不算太远的地方,他也对光有不会说话的花草做伴的生活逐渐感到厌烦起来,希望能有一个伙伴。老人这么想着就离家外出了,这时他撞见了同样觉得百无聊赖而下山来的熊。虽然老人感到异常害怕,身体都抖缩成一团了,可还是把熊邀请到自己家里,招待以丰盛的菜肴。他俩意气相投,开始一起生活,熊外出狩猎,老人尽心装饰院子。不过,熊最重要的任务是在老人午睡的时候赶跑讨厌的苍蝇。有一天,一只苍蝇落在熟睡的老人的鼻尖上,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忠实的驱蝇者”火了,想着非得抓住它不可,说时迟那时快,它“抓起一块铺路石,狠狠地将其砸向苍蝇”,把苍蝇连同老人的头都砸了个稀巴烂。
如此这般,不善推理却善投击的熊,
令老人当场横遭*身之凶。
再没比无知的朋友更危险的哟,
聪明的敌人远远胜过愚昧的朋友。
这种训谕一变而为如今在多管闲事这层意义上还保留着“熊的铺路石”这样的说法。再怎么说是为了引出教训,但让熊为了捕*苍蝇而投出沉重的铺路石将同住人的头骨砸碎,这也未免太血腥了,十七世纪的诗人究竟是如何构思出这一情节的呢?让孤独的动物和孤独的老人偶然相遇也没什么,只要老人不以捣腾院子为乐,他身边就不会有铺路石之类的重物;而动物只要不是熊,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举起铺路石丢出去。而且两者之间起到中介作用的,不过是即便置之不理也迟早肯定会飞走的小小的一只苍蝇。让出色的投手拿在手里的,难道不能是卡芒贝尔干酪什么的吗?奶酪的气味苍蝇闻起来应该也会觉得很舒服,即使命中头部,也不会造成什么重创。话说回来,即使不投石块,而是用强劲有力的手臂挥赶苍蝇,或许也会打死孱弱无力的老人吧。
为了规劝多管闲事的人而作出的实在是太过残忍的铺陈,一时竟使我面对“再没比无知的朋友更危险的了”这样的总结性经验教训的感知力变弱了。也许对扬来说,这个我就是拉封丹笔下的熊一样的角色?让“总觉得朋友”说不必要的事、这个那个地让他暴露创口之辈,难道不比佯装不知的冷漠的陌生人更危险?在我和扬之间,我有着至今共同拥有小小的贝壳之火这样的感觉。扬也曾说过相似的譬喻,所以我的存在大概并不会使他萌发厌烦和不快的感觉。可是,如果前后左右回想一下,我们的交谈,在日常的无聊话题之外,更多的话语是被耗费在围绕“总觉得”令人胸口憋闷的话题上的。当然不能否认那种情况和我的会话能力欠缺有关。因为在刚相遇相识那时节,扬对我是有留心的地方的,就是尽量做到省略修饰语,精简信息只说出本质内容。尽管如此,一旦成为习惯,两人之间就不能说总是会海阔天空地展开来聊。滔滔不绝的话语确实是从我们心里自然喷涌出来的。爱弥儿 · 利特雷与乔治 · 森普伦,被我们在一种错觉中联系到了一起,就宛如落潮的圣米歇尔山湾,平时是不露真相的远离海岸线的浅滩,感觉能从那儿走到任何地方去似的;而这次,我还要做好从利特雷的词典向拉封丹飞跃的准备。但是我想,实际上我们难道不是互相拍打各自都看不见的苍蝇吗?我们难道不是弄错了该丢的对象吗?能和不会扔什么铺路石的熊交朋友的只有那位现在在我身旁抚摸着不可能阅读的布质小人书的、没有眼球的天使。
“来吧,请。”在我被招呼就餐的餐桌上,摆放着牛排加炸土豆再加巴达维亚色拉这样的就好像咖啡馆的商务套餐似的菜肴。从她的座位可以通过大穿衣镜完全掌握达维杜的动静,我因而放心下来,开始像智力不足的熊似地以饕餮之势猛吃起来。约有两天星肉未沾了。我掰开与上次拿的相同的面包,抹上加了肉的芥末,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我对主人只说了句“实在太想吃这个了,真是美味无比”,就再也不发一言,只顾不断进食,卡特琳娜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没什么好招待的,也就烤了烤肉、炸了炸冻土豆……”看到我眨眼之间碗底朝天,她接着说道:“您喜欢的话,饭后甜点有苹果挞。”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请在您自己吃好饭之后再上。”她一半还没吃完,听我这么一指出,她一耸肩膀,说“那倒也是啊”,一边飞快地朝镜子瞟一眼,一边将少量的肉、蔬菜和炸土豆交替送进嘴里。
“我所说的下午的事情是儿子的定期检查。他最喜欢坐车,这个日子他不闹人,高兴着呢,吹着风,听着车窗外的声音,就好像能看见一切似的。”
然后她问起我的工作、家庭、东京的生活等事,而就有关和扬的相识这件事,她这个那个地问了很多问题。她大概还无法相信,我们的相识,不是因为正经途径,比如大学同校,或者上过同一个企业研修班,或者因为是朋友的朋友,而是在滚球戏运动场相识的吧。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十几年前深秋的一个周日,在巴黎郊外公园的一角,和退休的老年人比赛的扬,毫无疑问正是一个“出色的投手”。在决定胜负的一投中,他一个垂直高飞球从正上方落下,将对手由多个球组成的圆形、可说是意欲请君入瓮的强敌靶子猛地向外弹出,却将自己的球留在与对手的球完全相同的位置上,这时的“喀锵”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即使现在我也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午餐会上,我去向他——最年轻的参赛者打招呼,结结巴巴地述说赞美之辞,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端。说起来,在他的照片中,拍摄滚球戏的一张也没有是什么原因呢?大概只是自己玩玩,还没有想到要拍照吧。卡特琳娜的提问把本来就好发呆的我带向各色各样的地方。在我这么呆想着的时候,她离开座位,端来了表面闪耀着美丽的米黄色光辉的苹果挞和在扬家没能品尝到的意大利蒸汽咖啡。来吧,尝尝我自己做的苹果挞。可是,当我心中满怀期待夹了一块入口,颌骨立时感到一阵脱臼般的疼痛,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一瞬间,我的记忆飞向了巴黎的郊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从滚球戏运动场回来,顺便去了扬的工作室。当时我无意中说了句嘴里真是闲得慌哪,扬听到后站起来,打开冰箱瞧了瞧,问我,虽然需要点时间,可如果我烤糕点,你要吃吗?糕点?你会做?那当然。那我倒要尝尝了。只见他拿来许多胡萝卜、一块砧板、一个削皮器和一把菜刀放在桌上,然后命我把这些切成丝。不是你自己做吗?就帮这么点忙嘛。我一个劲地将用削皮器去好皮的胡萝卜切成几毫米见方的细丝后放入一只大碗,扬则在那一半空桌上倒上面粉,围拢成一座雪白的小山,接着用手指摊平顶部做出一只泉眼,再往那里放入蛋黄和切成丁的黄油,之后开始仔细地和起来。在这当中,他一次倒光八成左右我切的胡萝卜丝,再把白砂糖像北非的薄荷茶表演似地从空中一口气大量倒入——简直令人担心是否可以倒这么多,之后又轻轻揉和,把灵巧地拉伸开来的略厚的面坯像粘贴似地盛进脱底的夹心饼盘子里。然后,他在那上面撒上剩下的胡萝卜丝和第二次砂糖,放进预先加热的烤箱。我对他这一手本领表示敬佩,他说是跟祖母学的,她以前是开糕饼点心店的。从高度约比一般二层楼低一点的厨房窗口望出去,看到对面有一辆标致双座旧车被顶升到车库地面上露出部分车身。收拾完桌子之后,我一直盯着在那辆车下进行维修的络腮胡男人的行动。好几次发动引擎调整排气孔状态的噪音和那种我理应闻不到的烟味掺杂在二十分钟后才开始飘逸出来的香味中,竟带来一种奇怪的心惊肉跳的感觉。做好啦!扬说着端来了刚刚烤好的派,我立刻把它切开,在他准备泡茶的当口,偷偷用手拿了一块一口咬住。就在这时,派的甜味沁入已蛀成一个大洞的右排臼齿,剧烈的疼痛一直窜到脊梁骨。我按住双颌,用手掌捂住脸颊,蹲坐在了椅子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对扬的发问,我勉强回答牙齿、牙齿。扬又问不要紧吧,我无法正面作答,那种痛就像贯穿身体内部的钢丝被拔出来了似的。后脑勺像是被从背后袭来的暴徒冷不防用钝器猛击了一下似地痛得发麻,眼球深处一阵酸热,点点泪水从眼中渗出。当他发现扇形的派被小小地叼去一角时,就笑道,什么呀,谁叫你干偷吃的勾当哩。你怎么啦?不要紧吧?这次传来了卡特琳娜的声音。可是,我已经连回复点什么的力气都没剩下。我恍惚觉得我从闹病的下颌出发,朝着统领一切神经的无形的中枢,正一步一步地追溯那些无法挽回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