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铜烟锅在窗台上积了灰,就像村口那盘老磨,被雨水泡得发胀。去年清明回去,看见文化广场的霓虹灯把老槐树的影子都吞了,这才惊觉,那些黏稠的夏夜早被收割机碾成了碎末。
那时候的月亮是泡在井水里的,捞起来能照见祖母脸上的沟壑。她总坐在竹床沿上摇蒲扇,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淌着泪。知了在香椿树上扯着嗓子喊热,蝙蝠掠过时带起的风都是黏的。
"灶王爷听着呢。"祖父吐着烟圈说。他的铜烟锅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只疲惫的萤火虫。墙角的灶王爷画像被暑气蒸得卷了边,供桌上的糖瓜早叫蚂蚁搬空了。
我们躺在苇席上数星星,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爬。母亲用井水泼过的砖地泛着凉气,隔壁二婶家的狗在巷子里转悠,爪子踩在晒裂的土路上,啪嗒啪嗒像是谁在嚼炒黄豆。
父亲总在月亮爬到枣树梢时磨镰刀。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带着铁锈味,磨刀声像钝锯子锯着夜色。我眯着眼看他弓起的脊背,汗衫上的盐渍在月光下泛着白。
"霜降前得把东洼地收了。"母亲往灶膛里塞麦秸,火光舔着她的颧骨。锅里的槐花窝头蒸出青涩的香气,混着酱缸里发酵的豆豉味,在梁上缠成灰白的蛛网。
天没亮就被鸡叫声扯起来。露水把裤脚打得精湿,镰刀割断麦秆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老黄牛拖着木轮车吱呀呀地走,车辙里汪着浑浊的泥水。日头爬到头顶时,麦芒扎进胳膊的红痕像爬满了蚯蚓。
村西头的老槐树会下槐花雨。我们捡了槐花串项链,树皮上刻着歪扭的"王八蛋"。树洞里有斑鸠做的窝,刚长绒毛的雏鸟张着嫩黄的喙。树根下埋着生锈的搪瓷缸,据说是闹饥荒时饿死的人留下的。
后来父亲突然去了南方。腊月二十三他扛回台电视机,雪花屏里晃着穿旗袍的女人。祖母盯着那个发光的盒子,蒲扇停在半空。"灶王爷也看电视?"她问。屋外的雪下得悄无声息。
收割机开进村那天,老黄牛在棚里叫了整夜。铁家伙喷着黑烟碾过麦田,履带卷起的尘土把日头都蒙住了。母亲站在地头数钞票,纸币上的毛爷爷笑得慈祥。我的镰刀挂在灶房梁上,和腊肉一起慢慢风干。
最后一次见老槐树是在某个清晨。电锯啃进树身时飞出的木屑带着血味,树冠倒下时惊起满天的麻雀。树根被挖出来那天,暴雨冲出了搪瓷缸,还有半截发霉的红领巾。
现在广场舞的音乐准时在七点响起。穿荧光色运动服的老太太们转着圈,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像在搓塑料布。烧烤摊的油烟裹着孜然味往天上蹿,有醉汉对着不锈钢垃圾桶呕吐。
去年在县城古董店看见祖父的铜烟锅,标价三百八。店主说这是"农耕文明遗存",玻璃柜里的射灯照得烟锅油光发亮。我想起那个夏夜,祖父用烟锅敲我偷糖瓜的手,烟灰落进八仙桌的裂缝里,成了永远填不满的沟壑。
而今夜的风穿过防盗窗,带着汽车尾气的酸味。空调外机嗡嗡响着,像极了当年磨镰刀的声音。只是再没有露水打湿裤脚,没有槐花落在衣领里,没有粗糙的手掌把我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
村口的磨盘还在。去年暴雨冲塌了半截土墙,磨眼里的积水养出了蝌蚪。青苔爬上石槽时,会不会想起那些碾碎的麦粒,那些在月光下蒸腾的,活着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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