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这本书非常难译,小宇专门去看了塔可夫斯基导演的所有电影。南大选派了外国文学专业的顾老师担任本书责编,顾老师又邀请本书作者罗伯特·伯德的博士研究生彭欣为小宇译著撰写了附录。这本书2018年出版,影响很大,网站有电影研究者发文说,“原以为金晓宇译文有错误,特意买了原著对照看,才知道金译没有错,而且比原文还好,文字更细腻……”
孩子一生没有朋友。我作为父亲,最有幸的是在这十年成为孩子最好的朋友、助手。我买了扫描仪、打印机,跑邮政帮他收外文样稿,买资料书,翻译完给他打印样稿,译文每本都是几百页,小山堆一样,再帮他校稿、寄出样书……每本书从样稿到出版,我都是第一读者。惊喜的是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错字,22本书、近七百万字,你说我不容易?是小宇更不容易啊!
编辑部负责人来我家看过小宇,他说金晓宇译的书稿寄到编辑部,大家都抢着做责任编辑,因为全书没有错字、错句、错译,每本书都好卖,读者反响很好。
南大同学打电话祝贺孩子妈妈,“你们养了一个天才!”
金晓宇的翻译作品横跨小说、电影、音乐、哲学多个领域
但除了南大,翻译界没人知道金晓宇是谁,社会上没人知道我儿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没人知道这些书是一个躁郁症患者翻译的。从没露出过笑脸的小宇,第一次眉开眼笑地告诉我:“爸爸,浙江图书馆里也有我翻译的书,我还特意去查了借书登记本,有很多读者借过金晓宇译的书哦!”
新书出版后,小宇会去查看豆瓣评分,“爸爸,爸爸,都是8分以上,还有很多读者评论好看……”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笑着点头,“好、好”。
7
儿子步入正轨,但老伴的身体撑不住了
痴呆这几年,儿子天天照顾她
老伴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她当年是高材生,有文化有专业,她勤劳节俭,全家人四季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小宇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妈妈的缝纫机他从不砸。
2000年前后,老伴开始炒股。我们分工默契,我在家守儿子,她每天去证券交易所。我明白她炒股是为小宇存钱,从孩子童年瞎了一只眼后,她的心就扑在小宇身上。后来小宇的病让我们毫无办法,她的绝望无奈都埋在心里了。小宇在家翻译,让她看到一丝光亮,但她自己这盏灯却要灭了。
2015年,老伴说自己记性不好,不炒股了,要把存款都交待给我。我这才知道她有200万理财产品拿不回来,我想尽办法追回款子,还是有50万丢了。这件事后老伴的健康每况愈下,之后确诊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接着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在床上躺了三年。
妈妈痴呆了,小宇非常难过,他说我能翻译书是妈妈的功劳。每次出版社寄十本样书给小宇,他都第一时间冲到床边送到妈妈手里,讲给妈妈听。后来,他妈妈开始不会说话、不认得家人。
金晓宇少年时的家庭合影
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我儿子就是真孝子。妈妈痴呆了好几年,他从没对妈妈发过脾气,还为妈妈做了很多事。白天他照顾妈妈,负责买菜,每天买妈妈喜欢吃的虾,饭后洗碗,再给老妈洗脸。我管晚上的事,做三餐饭,给老伴剥虾喂饭。
他妈妈三年没上过厕所,每两小时要接一次大小便。先前她的脚还有力气,抱她坐到床边一个便桶椅上,后来只能抱着拖拽下来。我80岁了,真抱不动,幸亏有小宇。没有小宇,我们可能都死了。
小宇很仔细很耐心,有时小宇做这些事时,他妈妈的眼里有泪。每天小宇抱着妈妈喊“老妈啊,老妈啊”。他心里记着妈妈的恩,从六岁剩下一只眼,妈妈就为他流泪,抱着他不知哭了多少次。我心里想说,儿子啊,你长大后更是不知妈妈为你哭过多少次啊。
这三年,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相依为命,这三年也是小宇翻译冲刺时期,除了南大,别的出版社也找他翻译了,书一本比一本厚。孩子的病症也奇迹般减少,照顾妈妈,日夜翻书,小宇一直很安静很努力,直到去年11月。
小宇的第22本是德文书。早在2016年,他就接到出版社约稿,请他翻译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书信集》。这本书有53万字。拿到德文书稿后,小宇通宵达旦查阅资料,连发病都忘了,只用一年时间就交出译稿。
可惜,因为出版社的原因,这本书迟迟没能出版。小宇天天在等。
这些年我们非常感谢社区、感谢湖墅派出所、拱墅区残联、侨联的照顾,让我儿子能够健康地走向社会、为社会做更多贡献。
这些年也有人不理解,说我要儿子搞翻译是为了挣钱,我只有苦笑。他们不知道翻译根本不挣钱,新书只是我儿子命悬一线时的强心剂。
8
儿子不带手机一个人去了温州
他回家后若无其事,我却心里一紧
书久等不见,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去年11月之前小宇跑到温州去了。
每年11月到第二年3月,是小宇最难熬的日子。去年10月,儿子已经很久没出门。这天吃过晚饭六点钟,他说:“爸,晚上药我吃过了,不会走远,7点肯定回来。”我叮嘱他早点回家,别的不敢多问。
小宇出门从来不带手机,7点、8点、9点……11点,我急了,跑到派出所报案。
过去他在马路上瞎晃,民警碰到都会带他回来。第二天,民警查监控,发现小宇晚上乘151路到了城站火车站,买了去温州的票。他身上可能有一百多块钱。
我急得团团转,小宇却回家了。问他去温州干什么,他说下车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看他若无其事,我心里叫苦,这是躁狂症发病的前兆啊。
又过了几天,小宇过马路,迎面一个快递员,他一拳打掉了人家的门牙……不久,七院来人,将小宇带走。儿子呼天喊地:爸爸救救我,我不去医院啊,不要去啊。
9
一个晚上,老伴走了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
11月8日晚上,我像平常一样睡前摸老伴的额头、脸,再去摸脚。怕她冷了、热了,摸了才知道。
这天,我摸哪里都是寒的,脚像冰块一样。我赶紧开空调,打到25度,又抱了一床毯子加在被子上。过半小时再摸,还是没有一丝热气。
我慌了,抱着她的头靠在怀里,“靠牢我靠牢我”,我脸贴着脸,但还是越来越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我把脸贴得更近,手哆嗦着摸她的鼻子,没气了,往下摸,心脏不跳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走了,我儿子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