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生活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村庄。城市没有挽留、接纳他们,却不动声色地篡改了他们。
——王新华
作家王新华
王新华作为农民工大军中的一员,从淮河边上走到了江南的吴江。
在没有出远门之前,王新华在自己的庄上(村民小组)还管过事。而且对天下大势特别是农民和土地有自己的理解。他曾经不慌不忙地对孙医生(乡村医生)说:“有几点,谁都改变不了。现在人在往外走,说明种田的人在减少。外面在修路、盖房子、盖工厂,说明种庄稼的地在减少。生活呢,又要提高。生活的提高都离不开粮食。”
于是,孙医生更坚定了种好地的决心。谁知WTO后,王新华明白了,自己的十五亩地,不能仅仅跟邻居比,要跟地广人稀的阿根廷、俄罗斯、加拿大、美国比。既然允许人家的粮食进来,你必须粮贱伤农。
“这个村庄的人,有几个能裹住?”(《赵庄·转身》)
王新华和妻子为了能裹住,只能加入打工大军。为此,王新华自责,说自己的自信和小聪明“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朋友”(《赵庄·家里的土地》)。
就在盘算着要打工之际,“夜半醒来,屋子里亮晃晃的。我知道,外面下大雪了”(《温暖的大雪》)。天刚亮,外面就有人敲门。开门见一个男人挑着两个箱子,一身雪地站在门外。王新华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来人是王新华朋友的弟弟,依然按照传统来村子里“送年货”。这次“送”的是鞭炮。王新华懂得,如果货推销不掉,难堪的不是货主,而是“地主”。人家顶着大雪来了,王新华只得带着客人和一挑子货出门了。那一刻,他“感到就像出门逃荒一样艰难。一阵冷风旋起,裹了我一身雪…”(《温暖的大雪》)事情办得比想象得顺利,一顿饭的工夫就推销一空。客人夸奖是“本事”。 王新华说,“年前,我决定过罢年跟村里的人一起出去打工,挣钱。后来,却没有动身。现在想来,就是这一件小事,让我在这个村庄上又坚守了一年。”
如果说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叫做故土难离的话,那么,在这块土地上获得的活着的尊严,才是令人魂牵梦绕这块热土的真正原因。
王新华的散文,一经问世,就带着他独有的文学个性,带着由陌生感而营造出来的新鲜感,带着鲜明的形式与内容的水乳交融,叙事与思考的天衣无缝,赢得了读者的喜爱!
七、八年前,我和王新华是博友的时候,我关心着他从脚手架摔下来以后的身体,他关心着我的健康。很少有文学方面的探讨交流。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他一天不干活一天就没有收入;另一方面,王新华的谦虚和涵养,从不对我的文字“评头论足”。我记得就说过一句,好像是说我的散文语言呼呼生风或者刀劈斧凿的意思。后来,我悟出大概是指缺少节奏感吧。那时,他发了一张图片,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他告诉我是他的女儿。现在,想必已经成家立业了。
那时,我想,王新华是站在庄稼地头,或者蹲在门前,想着土地和庄稼的农民。在他的博客上读到他关于“大词”的散文后,真的是惊艳了我。他的思考之深,角度之不俗,如果不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绝不能为。
无论土地曾经给过我们多少尊严,乡情给了我们多少不能割舍的理由,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一点点,王新华和同村的冯,毅然逃难一样地踏上了远行的路——
他们一次次地抵达过那里,凭着两条腿。后来,我也走过一趟这样的路,那是中学毕业那年夏天,拉着架子车跟姐夫一起,到潢川东南的双柳集卖猪仔,来回三百多里。
现在,车辆退场了。道路还不足以取笑我们(《最后的行走》)。
出行或者远行的信心和悲壮,在字里行间跳跃。
在最后的行走里,王新华的文字,带着我经历着惊心动魄,感受着尊严被践踏,身体被折磨,精神被蹂躏的整个过程。他们像候鸟一样,哪里适合生存就往哪里扑棱翅膀。曾经和冯一起护卫村庄的一幕幕在王新华脑子里浮现,作为党员的冯需要文字材料上交组织时,也是王新华代笔。既是退伍军人又是党员的冯,随身带着党员证,可是党员证也没有抵挡联防队员的盘问和羞辱。冯没有坚持下来,王新华最终在江苏吴江坚持下来,依靠出卖体力挣钱。当有一年,王新华回到赵庄,他看到的冯,五十多岁牙掉了,腮瘪了,腰也弯了。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和他一起老去的,还有这个村庄”(《最后的行走》)。
我读王新华的散文,是一种精神享受。咀嚼他的独特文字时也汲取他思维的智慧,领略他悲天悯人的忧伤。其他的篇章,基本上是正常的阅读。而《最后的行走》,却令我流下了眼泪。
王新华不同于一般的农民工。他不仅仅是写文章,而是喜欢写有思考的文章。这点,就决定了他不能忘记村庄。
他生活在别处,从未忘记在别处眺望落日村庄!
在《最后的行走》里,他说:
“那个时候,苏南跟另外两个字紧密相接而成为一个大词——苏南模式。现在自己身处其中了”。
“好好地观察苏南,或者苏南模式,然后形成一篇真实而又宏大的文字,过年回去的时候,带给家乡的政府”。
很快王新华就发现,一个外地的体力打工者,根本看不到“苏南”。他不无感慨地写道:
“我不是一个卧底者。我是生活在苏南的背面。我每天能够看到的,只有老板,伙计,混凝土,老乡,出租房,暂住证……
可是,在没有活*时候,文字还是写了一点,但却只有巴掌大一块,标题也有些卑琐:《遥望村庄》《与牛诀别》《推土工》……这些,都发在当地的报纸副刊。这样的文字,后来也不写了”。
想一想,在背面读书或者看电影的感受吧。
我有时候想,王新华的背面更类似戏剧舞台的后台。在那里能够观察到与前台不同的戏份,卸妆和上妆的不同,能够近距离看到没有面具的演员。
在身体的某个指标出现阳性以后,老乡劝他“命能换点钱,钱能换来命吗?”,他休息了。在没有活*日子里,他注册了博客,也在外省期刊上发表了一些散文。把所有的稿费加起来也没有打工的半个月工资高。王新华自嘲道,写文章所带来的快感就像射精一样短暂。
经历了二十多年打工生活后,为了照顾一个人在家孤独生活的老父亲,王新华从吴江返回故里,返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
然而,他惶惑了。
像逃难一样涌向苏南发达地区时,那是背井离乡。因为土地不能裹住生活,村庄就像一个老人慨叹着夕阳无限好而被落日笼罩在黄昏里。当他返回家乡时,他的家乡就像苏南的城市一样陌生了。王维诗云: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而回到家乡的王新华,耳朵听到的,眼睛看见的,都是如此陌生。“应知故乡事”,可是需要观察和思考一番的。
王新华的观察和思考,无疑是沉甸甸的。
王新华在苏南眺望落日村庄,回到村庄依然需要眺望。他成了“事外人”,犹如依然生活在别处。他在苏南是生活在背面,回到家乡就一定生活在正面了吗?
“眼前是麦苗、野草,阳光、空气也都逃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我的脚步却放不开,或者是收不住。这些小路我多少次地走过,串地边子,两手插在口袋里,或者背在后面,不紧不慢,像一只公鹅。我会品品这些麦苗长的怎么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人家的”(《百分百的生活》)。
王新华回到家乡,一时无法转换自己的身份,以便成为审美主体。
“农民工有时可以成为一个人的隐私”。他是农民,他的地给连襟种了,家里没有一棵麦苗;他是城里人,城市根本没有接纳他;他是作家,写稿以及微薄回报的快感比射精还短暂;他连准确的身份认同都找不到,怎么能够一变而成为审美主体呢?
“城市人看田野,走山路是一种时尚和消费。生态园,农家乐虽然是往地里走,却跟各种会所一样,是一种档次与身份”(《百分百的生活》)。而自己走向土地时,却失去了身份!
他自己十分尴尬,就连走在曾经走过的田间小径,也不知如何是好。胳膊放到身后,那有点像散步,而且是具有审美意义的散步;像年轻时那样自然地走着,可是,自己又不种地,乡邻在小卖部打牌,种地普遍地用化肥和农药,甚至那么好的农家肥,都一古脑地倒在村头的河沟里,村里也看不到牛羊。粪,叫做垃圾;草木灰倒进沟里也不愿意撒到菜园里;买来的八宝粥滴滴难舍,而自家煮的八宝粥却无所谓,贵的就是好的;邻里之间串门子,都显得缺少铺垫,有些做作了。
萨特在论及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观念时说:“过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我们切不要相信现在的事件一经过去就成为我们记忆中最切近的记忆。时间的推移会把它沉浸到记忆的底里或者留在浮面。唯有它本身内在的价值和它对我们生活的关系才能确定它沉浮的水平。”
回到自己的村庄,王新华的“最切近的记忆”自然而然地浮现,并且从这些记忆中找到最恰当的对比,从对比中思索出属于自己理解的意义。
“骂街的人有时还说的露七露八的,好像她知道是谁,就是不指名。听的人就只能在下面琢磨,这是谁呢,结果是好多人都有点像”(《邻居》)。从价值判断上,曾经的村庄还有好人与坏人的观念。而今天的论人,有钱与无钱就足够了。
所以,“这些人,还有我自己,是被停在村子里的那两辆黑色“粤”字牌照的小轿车给否定了。这两辆轿车像是闯进来的两头野兽,让这个年关里的小村庄惊恐不安”(《赵庄》)。开粤字牌小轿车回家的人,在东莞帮城管管一片地方,掺和一些生意发了。还有在绍兴一带捣腾茅台、五粮液空酒瓶子的,也发了财。靠拆迁民房的包工头更发了,说起推倒农民的房子,就像吹熄一盏灯一样的轻松自在。
土地,只有在不用来种庄稼的时候,才值钱。这个结论千真万确,然而,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王新华惊讶地发现,父亲在人生最后的日子,信主了。然而“父亲的信仰,就是没有信仰”(《谁的村庄》)。
“清明节已经成为一种消费,经济支撑下的道德消费”(《谁的村庄》)。
贫困户也一反常态地体面了。可是,坐在三轮车里去上学的孙子辈的精神贫困,谁来拯救?还有禁止烧麦秸,基层的选票填写,村庄的放电影…
十九年没有“洗澡”(在水塘和大河里洗澡纳凉)的王新华,找不到洗澡的沟河和水塘了。那里杂草丛生,淤泥深积。没有洗澡,算不算回到了家乡?曾经清澈的河流已经淤塞,而某领导的姓名被写在河边的牌子上,叫“河长”…
这一切,吊诡而荒诞。
那么用《瓜秧》来抱慰自己的灵魂吧。
王新华深怀着忧患意识,直面乡村现实的同时,也记起了曾经的美好。所以,他的《瓜秧》是那么美丽生动,摇曳生姿。
一个乡村男人的情欲在庄稼地升腾,他钻进黄麻地里寻找阴凉。他的春梦却走露了风声,他在等待一个女人。春梦醒来,他意识到,瓜秧和那个挂在瓜秧上的瓜,却一直在等待他!
生命生生不息,孩子们是不是在寻找爸爸丢失的瓜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