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没那么高的地位,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诞生太晚,同时期作品太多,没多少被改编、解释的机会。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9日《南方周末》)
《封神演义》没那么高的地位,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诞生太晚,同时期作品太多,没多少被改编、解释的机会
中国读者读《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大概很容易联想到《封神演义》。
实在是太像了:都是得罪了女神引起的灾难,然后一个女人(妖)作为红颜祸水来到注定失败的一方。然后两边就打打打,人在打,打着打着神仙就参与进来。而其中人物谁死谁不死,又都是命运规定好的。
当然,稍微有点文学史常识的人,不会认为《封神演义》可以和《荷马史诗》相提并论。
倒不是说中国文学地位不如西方,而是在各自的文学序列中,二者也不可同日而语。《荷马史诗》在西方文学中的地位,类比《封神演义》中的角色,几乎是元始天尊级别,后来无数作品都在它笼罩之下;《封神演义》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类比《荷马史诗》中的角色,大概只好算忒耳西忒斯,一个在贵族议会上胆敢说话,就要被群嘲、被殴打的角色。
但是,觉得《荷马史诗》不好看,恐怕也是很常见的想法。看教科书上的作品梗概,《伊利亚特》还是情节挺紧凑的。但事实是,故事开始没多久,主角就脱离了战场,接下来一堆记不住名字的英雄打来打去,竟然打了整整十几卷,打得还不好看。《封神演义》有个著名的槽点:大破十绝阵,总是先让一个凡人去送死,然后神仙上去破阵。本以为这已经是套路化的顶点了,读《伊利亚特》,才发现还有更过分的:两位英雄交手,无非看的是投矛掷出去,能否戳穿对方的盾牌。《封神演义》里,至少还有种类丰富的法宝不是?
还有一点,中二病正重的年纪,“我的命运我自己说了算”的想法,难免是很盛的。看《封神演义》里动辄强调某人是不是“封神榜上有名人”已经很难接受了。《伊利亚特》里的希腊英雄,却连心理活动都在神的操弄之中,“雅典娜让他按捺住胸膛中的怒火”之类的说法,简直没劲到家。
后来读洋人改写的《伊利亚特》,发现他们往往对史诗中间十几卷一笔带过,看来一般读者厌烦那部分,倒是不存在中西文化差异。还有洋学者写关于《荷马史诗》的科普书,不断向读者强调,《荷马史诗》“其实”是很好看的,某些处理“其实”是很有深意的,狄俄墨得斯有雅典娜加持才这么能打,“其实”还是在强调人类英雄了不起……也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想按住读者读完史诗的那种内心焦灼。还有些对传统缺乏敬畏的作家,直接忍不住开始吐槽,《苏格拉底的审判》的作者斯东,就说阿喀琉斯像一个被母亲宠坏的,“爱哭哭啼啼的孩子”。
再后来读到一些历史学家对《荷马史诗》的研究,说实话,倒是比史诗好看多了,而且,《荷马史诗》文学史地位为什么这么高,一下子也就理解了。
史诗产生于一个几乎不知道文字的时代,被写下来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神圣的价值。然后这种价值,就在社会中发生了一环扣一环的巨大影响:雅典可以拿史诗做依据,宣布自己对一个岛拥有主权;史诗里讲到特洛伊有个叫埃涅阿斯的英雄,城被攻破后逃到了西方,希腊以西的许多地方,就争相宣布,自己是埃涅阿斯的后代;罗马最终成了地中海霸主,所以埃涅阿斯后裔的光荣,最终就只能属于罗马;中世纪这个游戏还在继续,哈布斯堡王朝为了强调自己有神圣的血统,就想方设法证明了,自己是特洛伊最伟大的英雄赫克托耳的后代,于是法兰克福就自认为和罗马有了同等的地位……总之,在荷马史诗里给自己找祖宗,是欧洲王公普遍的爱好。
就是说,荷马史诗诞生之后,欧洲随便发生什么变迁,都可能把《荷马史诗》拿来重新解释一遍。正是不断的解释,让这部作品变成了你怎么都绕不过去的经典。
而解释,很多时候和改编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提供了原著没有而特别符合时代需要的东西。解释,是不讲故事的改编,改编,是讲故事的解释。
所以,不能说纯粹的文学价值不存在,但一部作品和外部力量不断的互动(当然也不免因此不断变形),正是他的生命力所在。
《封神演义》没那么高的地位,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诞生太晚,同时期作品太多,没多少被改编、解释的机会。它有一些精彩的故事核,今天被拿出来再创作,对后来者是好事,对原著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吧。
(作者系大学老师、历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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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