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人在人类文学史上留下了两部瑰丽的诗歌巨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它们相传于公元前8世纪中后期由盲诗人荷马所创编,被后世合称为“荷马史诗”。
荷马史诗享誉无数,至今仍是必读的经典著作之一。两部史诗以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独特精湛的文学艺术特色成为古希腊文化的杰出代表,几乎滋养着古希腊文明的每个领域,被希腊人视为永恒的民族骄傲。作为希腊文学以及欧洲文学的起源,荷马史诗如一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泉,给予后世诸多思想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无尽的灵感,促成了无数杰作的诞生。柏拉图承认“荷马教育了整个希腊”(《理想国》),而维吉尔、但丁、弥尔顿、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都从荷马史诗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马克思称赞它是一种标准和不可企及的规范。恩格斯则评价道:“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
荷马史诗作为口传诗歌,属于古希腊庞大的“英雄诗系”的一部分,其内容来源于古希腊的英雄传说和神话故事,尤其是特洛亚战争的传说故事。特洛亚战争是指古希腊人和特洛亚人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相传由“金苹果之争”引起。特洛亚王子帕里斯被天神宙斯选作裁判,在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阿弗洛狄忒中选出“献给最美女神的金苹果”的归属者——美神,之后美神兑现了给他的承诺(送给他天下最美的女子),帮助他拐走了斯巴达王后海伦。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为了洗刷耻辱,与其兄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召集了古希腊境内几乎所有的国王,组成联军跨海远征特洛亚,从而引发了历时十年的特洛亚战争。战争的最后,古希腊联军借木马计攻陷特洛亚城,火烧城池并夺回海伦。
《伊利亚特》主要叙述特洛亚战争进行到第十年的故事,此时阿开奥斯人的联军依旧在围攻特洛亚人的都城伊利昂(Ilion),史诗名称《伊利亚特》源自于此,意为“伊利昂城的故事”。史诗以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和勇将阿喀琉斯的争吵为楔入点,集中描写了五十一天内发生的事件。特洛亚城久攻不下,联军中不同国王的矛盾逐渐激化。阿伽门农夺走了阿喀琉斯的女俘,阿喀琉斯受辱,愤恨在心,因而拒绝再为联军出战。联军在特洛亚人的反攻下节节败退,其后阿喀琉斯的好友帕特罗克洛斯代他出战,却命丧战场。阿喀琉斯为了替友复仇,与特洛亚王子赫克托尔决斗,将后者*死并百般凌虐其遗体。在神明的撮合下,特洛亚国王普里阿摩斯向阿喀琉斯赎回儿子的遗体并举行葬礼,《伊利亚特》的故事至此结束。
《奥德赛》则是叙述古希腊联军首领之一的伊萨卡(Ithaca)国王奥德修斯在攻陷特洛亚后用十年时间漂泊归国的故事。它同样只集中描写第十年最后四十天内发生的事件。奥德修斯因得罪了海神,受其捉弄,在海上四处漂流了十年,历尽奇险,伙伴尽丧,最后受诸神怜悯始得归家。当奥德修斯流落异域时,诸多求婚者迫其妻佩涅洛佩改嫁,她用尽了各种方法拖延。最后奥德修斯扮成乞丐归来,*尽求婚者,收复权力,与妻儿团圆。
相传荷马史诗最开始在小亚细亚西部沿海的古希腊人移民区流传,大约于公元前7世纪被引入古希腊大陆地区。随着古希腊文字的发展和推广,作为口传诗歌的荷马史诗渐渐拥有了不同版本的手抄本。公元前6世纪雅典城邦整理发布了荷马史诗的官方抄本,还规定在重要的宗教节庆日上公开吟诵《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此后古希腊社会渐渐兴起了吟诵史诗和收藏史诗文本的风气,荷马的名字由王侯贵族的门庭飞入寻常百姓家。荷马被视作“诗祖”和古希腊传统的精神象征,荷马史诗则成为古希腊古典教育的重要部分。古希腊孩童们从诵读这两部史诗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了解神话和宗教,领悟人性和人生真谛。及至21世纪的今天,荷马史诗依然是希腊学生的必学教材。一代代希腊人透过荷马史诗的优美文字和精妙构思,感受那个人神共存的恢宏世界,学习本民族的历史、语言和文化,享受美德的教化和英雄精神的熏陶。两部史诗激发了古希腊人对于统一的历史、统一的信仰、统一的身份、统一的价值观和统一的...
荷马史诗对古希腊的哲学、文学和艺术影响深远。古希腊哲学之父泰勒斯认为水乃万物之源,荷马则在《伊利亚特》提及“滋生一切的大洋河奥克阿诺斯”,前者是否受后者启发还不能确定,不过能确定的是后世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成员非常热衷于引用荷马的诗行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柏拉图虽然对荷马多有批判,但对他仍抱有敬仰喜爱之心,经常在对话中摘引荷马史诗的诗句。亚里士多德则毫不掩饰其对荷马的颂扬和赞赏,在《诗学》中盛赞荷马史诗的艺术成就。荷马的诗句经常被古希腊诗人们或史学家们引用,如西蒙尼德斯、品达、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等。古希腊许多戏剧家从荷马史诗中找寻题材和灵感,三大悲剧诗人都有与特洛亚战争题材和人物相关的作品传世,而最具荷马风范的埃斯库罗斯更是直言自己的作品为“荷马盛宴的小菜”(阿塞那伊俄斯《学问之餐》)。在艺术方面,公元前7世纪开始,《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某些情节内容和人物形象已经出现在古希腊陶瓶绘画中,此后类似主题的绘画作品、雕塑作品和造型艺术作品层出不穷。
及至罗马帝国时期,荷马史诗受到古罗马文人和上层贵族的广泛喜爱。荷马史诗的叙事手法和艺术风格深深影响了古罗马文学,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古罗马文学的巅峰巨著《埃涅阿斯纪》。维吉尔仿效荷马史诗,创作了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由诗人独立创作而不是基于民间口传诗歌的恢宏史诗。与此同时,荷马史诗研究在古典时期和希腊化时期渐渐成为一门显学,古典学研究由此发端。及至中世纪,虽然荷马史诗研究陷入长达一千多年的沉寂(只在拜占庭帝国有学术传承),欧洲人民对荷马的名字已不再那么熟悉,但西方的骑士精神也能让我们窥视到荷马史诗英雄主义的些许留存。
14世纪后文艺复兴运动轰轰烈烈展开,荷马史诗凭借其内含的人文主义和强大的文学艺术魅力,经由拜占庭帝国重新回到了欧洲的学术殿堂,继续影响着西方近现代文学和思想的发展和演变。但丁的《神曲》、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让·拉辛的《安德洛玛刻》、莎士比亚的《特洛亚罗斯与克瑞西达》、歌德的《浮士德》等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荷马史诗内容、结构或思想的启发。此外,正如英国小说理论家亨利·菲尔丁所认为的那样,荷马史诗是西方小说的“胚胎”,史诗专注个人遭遇的叙事手法逐渐成为文艺复兴后西方小说的一种叙事传统。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传》、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巨著都是这类叙事传统的代表作。拥有着欧洲小说中常见的追寻主题,《奥德赛》成为后世旅程小说的原型,也直接影响了西方16世纪以后兴起的流浪汉小说,如《小癞子》、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阿兰-勒内·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和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
荷马史诗对西方后现代文学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作为后现代文学奠基者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在1922年创作了传世巨著《尤利西斯》。它是“意识流”的代表作、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在人物、结构和情节等方面仿效了《奥德赛》。此外《奥德赛》双线发展的情节对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也有所启发。现代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以长诗《奥梅洛斯》(Omeros,1990)向荷马致敬。广受赞誉的科幻作家丹·西蒙斯基于《伊利亚特》创作了全新的科幻小说《伊利昂》(Ilium,2003),而丹尼尔·华莱士的《大鱼》(1998)则将《奥德赛》改编到了美国南部。荷马史诗对希腊国内近现代文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某些诗人和小说家的某些作品中,如狄俄尼索斯·索洛莫斯的诗作《荷马的阴影》、科斯马斯·波尔蒂斯的小说《埃罗卡》、著名文学家尼克斯·卡赞扎基斯的现代续集作品《奥德赛》和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的诗作《伊萨卡》等。
除了在文学和艺术上的影响,荷马史诗作为长篇叙事史诗,描绘了爱琴海沿岸地区的国家人种、统治制度、民族风俗、宗教礼仪、衣食住行、武器装备等诸多细节,堪称古希腊文化的“百科全书”。不过荷马史诗不是真正的史学著作,荷马将不同时代、不同文明阶段的物质文化和社会风俗与他的文学想象杂糅在一起。两部史诗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一些古代社会的史料,间接促进了爱琴考古学的发展,孕育了古代希腊史学。考古学家们受荷马史诗的启发和指引,在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前期发现了特洛亚、迈锡尼、梯林斯、克里特岛等地的文化遗址,让灿烂的古希腊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重现人间。
及至现代,以荷马史诗为主题的学术著作、文学作品、电影作品、艺术作品等仍在不断涌现。从古希腊到古罗马,从古罗马到拜占庭,从文艺复兴到现代,荷马史诗历经近三千年时光的大浪淘沙,犹然璀璨如明珠,带着不朽的魅力。它除了给予我们艺术的享受,更不断启迪着我们的思想。何为人性、何为正义、何为英雄、何为荣誉、何为卓越、何为智慧、何为忍耐、何为命运、何为家国担当、何为自我价值,在荷马的笔下,我们都能找到答案。
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飞速发展、价值观多样的时代,人们很容易陷入信仰缺失、精神空虚、追求即时娱乐的泥潭。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的2020年,生与死的问题在以前看似遥远,如今却猝不及防地成为每个人需直面的考验。在这样的时刻,也许一场回到古希腊战场或是海上历险的史诗之旅,能开启一扇新的窗户,照亮我们探寻自我之路。
最后笔者想以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的诗歌《伊萨卡》片段结束本篇导言。这位希腊重要现代诗人的代表作灵感取自《奥德赛》的奇幻世界及奥德修斯的归乡之心。人生漫长修远,上下求索不止。荷马史诗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诗行间自有真意。
请永远将伊萨卡放在你心中。
那里是你此行要抵达的目的地。
不过旅途中请不要过于匆忙。
最好走上很多很多年,
等到上岛时你已垂垂老矣,
但一路所获已使你腰缠万贯,取得财宝。
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美妙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上路。
可现在它再也给不了你什么了。
如果你发现它一贫如洗,那并不是伊萨卡想要愚弄你。
既然你已变得如此聪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自然就会明白,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王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