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丨邱晓芬、苏建勋、周鑫雨
作者丨邱晓芬
编辑丨苏建勋、杨轩
1、CEO“绑架”合伙人
在隋平的记忆中,三年前那个仓皇的午后,是这位70后、前金控集团高管生涯中,极为惊恐的一笔。
他被绑架了。
是的,绑架。如今坐在我们面前,隋平已经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个令人错愕的动词,而当时的他,只会比第一次听到故事的我们更错愕。
绑架隋平的,正是他当时任职公司的创始人、AR明星公司“影创科技”“(以下简称”影创“)CEO孙立。
没有一丝预兆,2020年5月,孙立以“业务洽谈”为由让隋平来到J市,刚踏进蒙古包式样的餐厅包厢,数十名孙立雇佣的男子便将隋平围住。他们手持棍棒,拿出早已经拟好的“自愿”离职协议书、数份股权转让书,逼迫隋平彻底离开影创。
隋平记得孙立狰狞的样子。这位平时有些腼腆、与人交谈时常常目光闪躲的CEO,在驱逐异己时展露出凶狠一面,隋平对36氪复述了孙立当时的威胁:“外面就是江,(不签的话)把你推进去溺死。”
在36氪访谈的多位当事人看来,影创本不该有这样脱轨的剧情。
在AR/VR领域,影创曾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企业,其成立于2014年,是国内最早创业的AR硬件公司之一, 更是第一家拿到万台产品订单的公司。
IDC数据和华安证券研究所数据显示,影创2021年是全球出货量排名第二、国内排名第一的AR厂商,市占率为18%,仅次于微软的Hololens。
孙立在J市设下“鸿门宴”时,正是影创业务爬坡的关键时期,彼时影创账上资金丰厚,口袋里还装着青岛、常熟、常熟等多个政府订单,是国内最早有商业化案例的AR公司之一,作为CEO的孙立,为何要如此极端行事?
在与36氪的采访中,这场如黑帮电影般的“绑架”,在孙立的记忆里却有不同版本。
在孙立看来,“绑架”一说实为隋平添油加醋,当天只是向隋平传达罢免决定,谈判过程既没有语言威胁,更没有任何推搡动作。
“(法治社会下)如果是绑架,他(隋平)人不也好好的?我不也好好的?”在影创上海总部办公室,孙立反问36氪。
双方各执一词,让“绑架”成为真假难辨的罗生门。不过,据隋平提供的一份J市警方报警回执显示,“隋平被非法拘禁案”此前被认定符合立案条件,已被立案侦查,尚且处于调查中。
孙立与隋平的组合,本是创业公司常见的高管配对:孙立负责产品技术,隋平解决“钱”,但双方在合作后期却陷入不可调和的矛盾。
多名影创高管对36氪表示,一方面,隋平倡导的以政府资金为主融资方式等决议,并不能得到孙立本人的认同。另一方面,双方在情绪上无法达成一致,曾有员工给孙立提供了隋平一段酒桌发言录音——“孙立就是小屁孩一个”,一丝一点,都引发了孙立的不满。
尽管案件尚未定论,但CEO与合伙人在关键时期反目成仇,让影创遭受重创。
此后短短一年,这家在高峰期时员工达到700多号人的明星AR公司,很快出现资金链断裂,遣散员工、业务全面停滞。
创始人孙立更是代价惨烈,据他所述,七年前,29岁的他,靠游戏公司的创业已近财富自由,而影创这次失败的AR冒险,让他又背负了3个亿负债。
36氪曾于今年2月实地探访影创上海总部,其在浦东坐拥的两栋独栋大厦已被回收,冷清空荡的办公楼里,前台被一沓欠款催收单、水电欠费单铺满,一楼展台上十数台AR体验机上覆满厚厚一层灰尘。办公室中,一些设备早已被清走变卖,只留下墙上玻璃板字迹斑驳的项目排期表,证明它曾有过的、短暂的辉煌。
影创办公室内残留的项目排期 图片由36氪拍摄
一位影创的投资人向36氪表示, 在巅峰时期,国内近八成厂商设备都与影创合作设计研发、甚至贴牌生产,包括联想、创维、海信、腾讯黑鲨、OPPO、大朋、收购Pico之前的字节等等.....
而2023年6月6日,苹果头显发布的日子,是全球AR行业的“古腾堡时刻”。一位行业人士表示, 苹果的入局,代表着过去风雨飘摇的AR行业正在一步步做实,更关键的还是,苹果将给行业送来可借鉴的AR产品定义、场景、开发者、生态、供应链、用户和关注度......
“这个艰难的行业终于有了光”。
可行业欢腾之际,影创却没有撑到黎明到来的这一天。
2、失控的花钱速度
“钱都哪去了?”这是多位影创核心高管不约而同发出的疑问。
令众高管感到蹊跷的是,2020-2021年,影创账上尚有几个亿的资金、上亿的订单款。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2022年,影创拖欠工资情况已大面积爆发。一位看过影创2022年尽调报告的高管对36氪称,这家公司直到当年年底资金窟窿高达5.5亿。
资金链断裂,对硬件创业公司来说极其凶险,尤其是在AR领域——这更是一项费时、费力、费钱的系统性工程。曾经有行业人士喊话,如果没有能筹到10亿的本领,别来碰AR。
一款AR眼镜产品从策划、立项、研发到出样机,至少需要20-30个月。一旦长时间闷头烧钱的速度过快,或者一旦AR成品骤然折戟, 公司极易滑入资金断裂深渊。类似的情况,罗永浩曾经的锤子手机正是现实中一个鲜明案例。
影创办公室 由36氪拍摄
而控制不好花钱的*和节奏,正是过去一波波被捧到风口的AR公司,最容易踩到、也最凶险的坑之一。
但账目紊乱、花钱无度,却是高管们对于影创这家公司的集体感受。36氪经过多方采访,大致梳理出这家AR创业公司的花钱状况。
“孙立就是太好面子了”,影创一位核心高管任风(化名)感慨。他向36氪举例,公司曾经有多位核心高管在上海买房需要借款,“一个人两百万的款项,孙立说给就给”,至今都没有打回账上。
影创的账目混乱,也有管理层的原因。 隋平告诉36氪,影创公司财务的一把手是孙立的亲信,财务管理能力有限,资金把控并不严谨,此人甚至连“什么是净资产都不知道”。
为了补充流动资金,影创曾经有过不少银行授信贷款,但令任风意料之外的是,影创几乎每操作完一笔借款,负责这笔账目的会计都能从公司得到三个点的返点。“一笔1700万的贷款,影创给会计三个点,几十万,但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份内工作”,任风有些愤愤不平,这些大大增加了影创的融资成本。
在影创高歌猛进的彼时,这些问题都被潜藏在水下,无人拉响预警。
甚至创始人孙立的作风,曾经也堪称奢靡。影创位于浦东的两栋独栋大厦,单单装修就花了500万,这位梦想依靠AR成为“中国版比尔盖茨”的CEO,办公室坐拥大厦的整整一层顶楼,正中央陈设着两台名贵的钢琴,招待处塞满茅台。
多位高管提到,孙立彼时的座驾是一台价值百万的迈巴赫,日常还配有自己的私人厨师、 司机、护士。这些人的工资令人艳羡,私人司机的月工资达到了1.8万。
曾有投资机构考察过影创公司后私下嘀咕,“感觉这不像是一家创业公司该有的作风,反而更像是一家‘暴发户’式上市公司”。
影创位于浦东的大厦 图片由36氪拍摄
除了花钱无度,影创过于前瞻的研发方向,正是这家公司资金弹药快速枯竭的原因。
作为一家AR公司, 影创在关键的光学、交互算法上涉足无可厚非,但影创后续还把触角伸向了更上游、更烧钱、也离AR眼镜更远的衍射光波导光学器件、空间光调制器、 纳米压印光刻机技术。
孙立向36氪坦承,影创的经营效率并不高。
经过他的计算,影创大概只有1/3的员工能够产生直接收入,剩下2/3员工, 更多是布局未来。如今的他看来, 在AR创业公司真正有持续营收能力之前,应该尽量收束自己的研发方向,"不要做太多和业务无关的前瞻性投入”,孙立直言。
种种原因叠加下,影创的平均支出水平几乎是AR行业最高。
任风告诉36氪, 影创一年的固定支出常年在1.5亿左右、公司人员规模在400人到700人之间浮动。而据36氪了解,AR行业初创公司正常规模一般是200人左右,一年支出最多不超过五千万。影创花钱的规模是行业均值的三倍。
其实,如果融资得以正常进行,影创过快的花钱速度都能够被投资人买单。但更致命的是,这家公司融资方式出现了致命失误,直接将影创推入资金断裂深渊。
3、当保守的人民币资本,撞上很新的AR
影创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是中国AR行业中,拿政府资助最多的、政企合作项目最丰富的一家创业公司。
影创内部是这么看待这种融资模式的:
一方面,尽管AR作为下一代移动计算终端,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但资本市场对这一充满不确定性的领域,支付能力有限,信心容易起伏。
从这次苹果Vision Pro的发布也可以侧面感受到这种割裂感——这一探索性的产品为AR业界叫好,但资本市场上,却以下滑的股价作为回报。
另一方面, 最近几年美元资本有式微之势,人民币资本抬头,后者资金来源似乎相对更为稳定。在他的设想中,政府给创业公司投资之余,帮助AR企业撬动了订单,同时解决AR市场投资额不够、市场需求又不足的问题。
这一判断其实无可厚非, 当下其实也有不少的AR公司、VR公司,如影创一般选择了这种融资模式。
2019年,影创的一台AR眼镜“Action One”被送到了K市的办公室。眼镜里,左手边播放着视频,右边还能开着PPT,让当地的官员们啧啧称奇。
双方合作项目落地速度极快。影创在K市的子公司赶在周末两天匆匆成立,一笔两亿的资金打到了账上。此外,当地还愿意给实打实的订单支持,安排了多家中学,给影创下了数额不低的AR眼镜订单。
影创与K市的合作一传十,十传百。“今天这个区长来,明天那个*来,跑到上海影创大厦,求我们(合作)”,隋平一度让孙立与下级告知,“省级以下领导,(孙立)不见”。
尝到甜头后,此后的2019年-2021年里,影创与多地政府的合作很快铺开:与成都投资投资1.5亿建设西部中心,推进AR在军工、医疗领域的落地;常熟政府投资投资6千万,落地纳米压印光刻机技术的产线;重庆政府投资三千万,落地全球应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