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真正的消失。
在化学“逝验”中被抬上担架；在短视频里扮演“黑白无常”；在“生死簿”上划去名字……“哏都养老院”里的这群老人玩得有点“出格”。
常人避之不及的死亡问题，被他们编成了轻松的段子。他们所在的“哏都养老院”也因此走红网络。最火爆的短视频甚至在网络上收获了上亿的播放量。
很多人在轻松一笑之后，也产生了疑问：这群老人真的不忌讳谈论死亡吗？他们为什么活得如此豁达快乐？
带着这些疑问，天津广播记者走进“哏都养老院”，去认识这些与众不同的老人。
“哏都养老院的哏事”视频截图
生命是有限的
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
80岁的陈维真由于长相酷似《飞屋环游记》里气球销售员卡尔·弗雷德里克森，被网友们称作“卡尔爷爷”。视频里，他好动健谈，是化学课上的“显眼包”和“倒霉蛋”。“哏都养老院”火出圈的第一个视频，就是“卡尔爷爷”在化学课上猛吸有毒气体硫化氢，直接飞上“南天门”的那一幕。
但实际上，很难有人相信，陈维真其实是一名重度残疾人。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由于末梢神经炎，他的手指到现在，仍然肿胀、僵直。
这一切，都源于1999年的一场大病。
当时，55岁的陈维真被确诊为罕见病格林-巴利综合征，很快就全身瘫痪。吃喝拉撒全部被困在不到3平方米的病床上。“过程太快了，根本接受不了。”陈维真回忆，最严重的时候，自己连挠痒痒都需要别人帮忙。
然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五年，期间，还两次被下病危通知书，同病房的7个病友全部切开气管辅助呼吸，但陈维真硬是成为了唯一的例外。“大夫都夸我牛！”提起这段经历，他满是自豪。
但患病期间，陈维真曾经引以为傲的好嗓子消失了。要知道，作为单位的文艺骨干，年轻时，他曾带领100多人练习合唱，嗓音和底气都让很多同事羡慕。
不过，陈维真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说，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出个样子。身体逐渐好转后，他一边练习走路，一边练习唱歌，“权当是一切从头开始”。
最终，好嗓子不但回来了，陈维真还坐着轮椅，登上了人民大会堂，他多次参与全国残联的文艺演出。之后，凭着对唱歌的热情，对外语一窍不通的他，甚至靠“汉字谐音法”学会了用意大利语演唱《我的太阳》，这也是他在KTV里的保留曲目。
正在看台词的“卡尔爷爷”
“哏都养老院”创作的短视频已经超过100个，其中，陈维真最喜欢的，是自己去海河游泳的那一期。虽然播放量不算高，但对陈维真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意义。
事情的起因，其实是和朋友的一句玩笑。
“你不是总说自己在海河边长大的吗？有本事也游一个去啊。”
“去就去，这有嘛的!”
可是，当陈维真真正收拾好装备，准备出发时，周围的人又都来劝他。“你都多大岁数了，别瞎折腾啊！我就是跟你逗着玩的。”但陈维真很坚决，他并非心血来潮，虽然自从康复以来，他再没有下过海河，但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状态和从小练就的游泳本事。由于他的坚持，养老院只能派人全程陪伴，好在过程很顺利。陈维真回忆，在水里时，因为浮力的作用，身体变得更灵活了，一瞬间，有一种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自从进入养老院，陈维真就是大家的开心果，参加各类活动时，他也总是最积极的。短视频拍摄，对陈维真来说，不过就是一种新的舞台，只要能给自己和身边人带来快乐，就足够了。
“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其他不重要。”陈维真说。
又拿起了曾经的教鞭
但这一次，我其实是学生
让“哏都养老院的哏事”真正大火起来的，当属“化学课系列”。90岁的余幽芳拿着教鞭讲课，底下坐着一片七八十岁的学生。
“卡尔爷爷”总在课堂上被“欺负”，不是因为“爆炸”被担架抬走，就是因为“中毒”挂上了吊瓶，时不时还得吸点儿氧……就这样，余老师还总把“啥也不是，下课吧”挂在嘴边。
作为这一系列的“女主角”，余幽芳在退休前曾是天津市耀华中学的化学老师。现实中是一位踏实严谨，又热爱学习的老人。
老伴去世后，余幽芳上了6年老年大学，她学习水墨画、下象棋、捏面塑。活到老学到老，就是她的人生信条。其实，学校多次提出想返聘她，很多补习班也伸出橄榄枝，但她都拒绝了。她觉得工作时兢兢业业，退休后就要享受退休的生活，为年轻人腾地儿。
陈卓（左）和余幽芳（右）
在整个养老院里，余幽芳是唯一主动要求进入养老院的老人。身处耄耋之年，生活中似乎没什么可以让她的内心再起波澜。她说，自己都90岁了，活着就是赚的。自己不怕变老，对死亡的规划是，不想浑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里，如果到了那一刻，就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短视频的到来，还是给老人的内心带来了一丝波澜。
最开始，余幽芳并未参与短视频拍摄。当时的拍摄主力，是“卡尔爷爷”陈维真。余幽芳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碰到有趣的段落和对话时，她也露出会心的微笑。
后来，养老院院长陈卓想策划一个新的课堂系列，主打反差萌，于是想到了余幽芳。便小心翼翼地过来询问。毕竟余幽芳年事已高，平时又比较严肃，陈卓的心里也没底。可让陈卓没想到的是，余幽芳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还亲自参与设计“化学课”系列的脚本创作。“配合着年轻人一起玩玩呗，自己也解解闷。正好讲课的状态，自己还是挺熟悉的。”
虽然最开始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但渐渐地，余幽芳喜欢上了短视频的拍摄。因为在拍摄的过程，她又学到了很多新知识，和年轻人的沟通也越来越顺畅。这两天，她甚至还和大家探讨起了人工智能对未来社会的改变。
随着拍摄的深入，难免会有一些涉及生死伦理的段子。甚至在一期短视频中，余幽芳将自己的电话本上的号码一个个圈起来打上叉，代表着这个人已经离世。被“鲍勃”爷爷王力调侃，“介哪是电话本，介是生死簿啊！”
余幽芳（左）和“鲍勃”爷爷王力（右）
起初，陈卓还担心余幽芳会不会介意。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对于这些事，余幽芳早已想的很清楚。这些年，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接连离开，甚至在养老院教她打麻将的老人也走了。“死亡”对余幽芳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不要惧怕变老，因为衰老和死亡都是自然规律。但是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开心地度过。”说起这些，余幽芳显得平淡而又坚定。
对于短视频的火爆，已经90岁的余幽芳不以为意，“我觉得真正的‘网红’应该是陈卓和冯岩，他俩是主创，也是我的忘年交，他们把我们组织得特别好。所以在拍摄视频这件事上，他们是我的老师。”
拿了一辈子教鞭，这一次，她又开心地当起了“学生”。
他们没在表演
只是叫住了远去的自己
对于陈维真和余幽芳两位本就乐观豁达的老人来说，短视频的拍摄，更像是生活中一种新的调味品。但对有的老人来说，却好似一种呼唤，让他们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冯岩是养老院的老员工，也是“90后”院长陈卓接手养老院后，拍摄视频的主力。对于老人们的改变，他感触很深。
今年86岁的“凯瑟琳”奶奶刘国霞，刚到养老院时，几乎连房间都不出，每天晚上都要吃上4片安眠药，才能顺利入睡。而63岁的“鲍勃”爷爷王力，刚到养老院时，对这里的生活很抵触，直言“来这就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慢慢等死。”
但也就是这半年的功夫，伴随着短视频的拍摄，两位老人脸上的笑容变多了，手里的药片变少了。每天见到冯岩和陈卓，老人的第一句话都是“今天有我的角色吗？”
“就拍个短视频，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当记者提出这个疑问时，冯岩笑着讲了一个故事。
因为没有智能手机，刘国霞很少会看短视频的最终成品，更不用说留言。但视频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后，好几位多年未见的同事和邻居，都通过养老院联系上了她，还有人专程过来看望她。每次接完电话，老人脸上的笑容总会停留很久。冯岩说，有一次，刘国霞对他说了一句话。
“大家还记得我，我刘国霞还在啊！”
简单的一句话，其实说出了很多老人的心声。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有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真正的消失。”
打破重复和枯燥
让养老院的生活充满“变数”
老人们生活的“哏都养老院”，真名是天津静雅养老院，住在这里的70位老人，平均年龄超过75岁，自理和失能人数各占一半。
90后的陈卓，既是养老院的院长，也是“哏都养老院”这个微信公众号的创作者。
今年3月，他正式接手养老院，初到养老院，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时光的痕迹，在这里格外清晰。如果用两个词来形容这种生活，就是“重复”、“毫无希望”。
守在电视前一看就是一天；扶着助行器慢慢练习走路；倒在手里的药片比饭还多。“大部分老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陈卓说。
养老院的食堂和走廊也是绝大多数老人的主要活动区域
想要打破重复和枯燥，最好的办法，就是带来“变数”。
于是，陈卓举起了自己的手机，买来了道具，撺掇着老人们把拍起了视频。
刚开始，陈卓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摆出来，让老人用天津话说“介是嘛？”或者让老人们模仿年轻人说“集美”“yyds”“凡尔赛”。天津方言的幽默属性和网络热梗的反差萌吸引了一票粉丝。再之后，“化学课系列”、“人间清醒系列”彻底火遍全网。
伴随着短视频的火爆，养老院的气氛也悄然改变。越来越多的老人希望加入拍摄，没法参加的，也喜欢在旁边看着。每天午饭后的拍摄时间，仿佛成为养老院每天一次的大聚会。
在一天天的拍摄中，陈卓感觉，自己逐渐走进了老人的内心。
“或许老人们并不是在表演。视频里，他们可以成为现实中无法成为的自己，或是找回已经远去的自己。”陈卓说，或许这才是老人们愿意参与拍摄的源动力。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老人来说，养老院里的生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但这并不能弥补心灵上的寂寞。缺少家人的陪伴，缺少新鲜事物的刺激，以及心中对于自己是否被抛弃的疑问，都让老人对情绪价值的需求很大。
所以，陈卓从接手养老院开始，就从各种方面，减少对老人们的约束。工作人员和老人之间，没有刻意的照料和示弱的表达。他希望舒适和松弛，成为养老院里的常态。
“卡尔爷爷”喜欢唱歌，大家就一块打车去KTV；“鲍勃爷爷”想吃羊肉串，他就帮着叫外卖。甚至有的老人想抽口烟，只要身体状况允许，陈卓也不拒绝，甚至还会借着机会和老人谈心。这样的真心付出，自然也收获了老人的双向奔赴。
为了给老人们的生活增加乐趣，不久前，养老院组织身体条件允许的老人，一起去动物园游玩。组织如此多的老人，到人流如此密集的户外场所活动，对于很多养老院来说，都是绝不敢想的“自讨苦吃”。但陈卓和同事敢想也敢做。
为了安全，不仅为每位老人都配备了专人陪伴，还准备了便携式马桶等很多工具，就为了让老人们都玩得开心、玩得放心。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为了不给工作人员添麻烦，老人们从早上开始，就尽量少喝水。余幽芳奶奶还自费购买了老年人专用的一次性纸尿裤，分给大家使用。
截至2022年底，全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8004万人，占总人口的19.8%。老龄化的加剧，让老年人的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成为一个不得不面临和需要探讨的社会命题。
对此，陈卓表达了他的努力：“养老院里，他们是朋友，而不只是服务者与被服务者。‘没大没小’些，其实更好，时间和年龄，也越模糊越好。希望通过短视频平台的传播，让更多的老人重新找回被需要、被认可的快乐。”
记者 | 吴昱滨 刘倩
来源： 天津广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