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琵琶行》
在《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自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读至句中“不求甚解”,对陶渊明的读书态度不免有些腹诽:既然喜爱读书,就应把书中意蕴理解得深透一点,愈深透愈好;“不求甚解”,浅尝辄止,即使有所“会意”,也是零星的、肤浅的,甚至是错误的,还何以高兴得连饭都忘了吃呢?
后查辞书,方知“不求甚解”的“甚”,至少可作两种诠释:一是很、极,如《易·系辞下》:其道甚大,百物不废。一是超过、胜于。如《国语·周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倘按后一诠释,“不求甚解”可释为不要超出书本原有的涵义,作过度的解读。
两种释义,看似只是量的递增,但量变会引起质变。中国古语云“过犹不及”;列宁也说:“真理哪怕按同一方向,前进一小步,就会变成谬误。”所以,“不求”后一种释义的“甚解”,当属正确的读书态度。如果陶渊明上文中的这四个字,正是如此定义,那是我错怪老夫子了。
但从古到今,不少读书人对待前人著作,常追求后一种释义的“甚解”,即过度解读。此类事例,屡见不鲜,试举其一。
《琵琶行》是白居易长句的代表作之一。此诗写于唐元和十一年,这是白居易因“越职议事”,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当年秋天,他送客人浔阳江口,忽闻沿江停泊的舟中传出琵琶之声,寻声找到弹奏者,命她快弹数曲,曲罢还听她倾诉了身世。原来弹奏者曾是一度走红的京中歌伎,风光无限;后因年老色衰,委身为商人妇;由于“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如今凄然孤身,流落于此。听罢曲子,又听了歌伎的身世,联系自己的遭遇,白居易不禁引起情感的波澜,“始觉有迁谪意”,发而为诗,写成《琵琶行》。其最后归结的两句便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叶嘉莹先生在刊于1991年第一期《文学遗产》的一篇论著中,引述美国学者Lawrence Lipking提出的“‘弃妇’是一切诗歌中喜用的一种形象”的论点,并就此作了进一步阐发。她说:“本来不管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古代被弃的往往是女子,但是男子在官场或仕途受挫以后,也往往产生一种‘弃妇’心理。由于男子比女子有较强的自尊心,不愿直接诉之于众,便借助‘弃妇’抒发心情,因而男性作者比女性更需要这种‘弃妇’形象。”
笔者认为,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是印证叶嘉莹上说的一个力证。古代诸多诗评家,也正是这样评介《琵琶行》的。洪迈《容斎五笔》说:此诗并非“为长安故妓所作”,“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唐宋诗醇》也称:白居易“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焉”。
然而也有人对《琵琶行》作另外的解读。在《随园诗话卷一·四九》就载有清代佟法海的《吊琵琶亭》诗,其中言:“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待泪眼哭苍生。”言下之意十分清楚。这位曾在康熙年间当过兵部侍郎的佟先生责怪白居易不该在《琵琶行》里,只为一个潦倒的歌伎而哭泣,而应为广大穷苦百姓的不幸遭遇而流泪。
这显然是对《琵琶行》作后一种释义的“甚解”,即过度解读。佟先生脱离了《琵琶行》的特定主题和特定情境,把自我的主观意向外加给作者。白居易在诗前的短序中,明明说他是有感于琵琶女的身世,而“始觉有迁谪意”,才作此长句送她的。诗人在这首诗中,感伤的是琵琶女的不幸生平,更是自己被贬的遭遇;他的眼泪是为琵琶女而流,更是为自己而流。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没来由地强令作者加进“哭苍生”的内容呢?何况,白居易对民生疾苦也并非漠不关心。他曾以“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为宗旨,写作大量的《新乐府》。在《观刈麦》《杜陵叟》《卖炭翁》等名篇中,诗人不正是把自己同情、关切的目光,聚焦于广大下层人民,即所谓“苍生”身上吗?他在这些诗中,为官吏的横征暴敛而愤恨,也为自己富裕的俸禄而“自愧”,更为下层人民的啼饥号寒生活而“悲伤”。总之,白居易不是不愿为“苍生”一“哭”的人,他在自己的诗作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哭”过“苍生”(只是字面上不写“哭”而已)。因此,要看作者所写的诗词表达什么主题,发生在什么场合。
怪不得《随园诗话》作者袁枚在摘引佟法海《吊琵琶亭》的那两句诗之后,写了四字批语:“*风景语。”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