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是“庖丁解牛”还是“盲人摸象”?
1月20日下午,上海思南读书会,一场有关文学评论的对话精彩纷呈。来自杭州师范大学的青年批评家王晴飞与上海的三位青年批评家——黄德海、张定浩、木叶,围绕文学评论的传统、困境以及理想的文学评论畅所欲言。
对于自己新近出版的评论集,王晴飞取名《摸象集》,是取“盲人摸象”之意。在他看来,现代社会越来越庞大、复杂,我们对它的理解,往往分成一个个专业或者阶层,彼此没有共识,人与人之间很难相互理解。
而文学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直接的感受,是直击人心的存在。“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在世界碎片化之后,在学科分化之后,它最能让我们接近这个世界的整体性,也最能让我们理解彼此,接近彼此。”
左起:木叶、王晴飞、张定浩、黄德海
一种“温和又严肃”的评论传统
台静农、汪曾祺、史铁生、余华、贾平凹、刘亮程、周晓枫……《摸象集》收录了王晴飞近年来的22篇文学评论,包括作家、作品论和关于文学评论本身的认知与思考,有对经典作家的“常读常新”,有新的文学现象的“尝试命名”,也有犀利的批评。
“正直、温和,又比较严肃”,是张定浩对王晴飞的整体印象。“晴飞的文学评论深受现代文学的影响。现代文学这块,书里写到的台静农延续的是鲁迅的传统,汪曾祺延续的是周作人的传统,这两个传统到了文学评论的层面合成了一个传统。”
张定浩说,鲁迅和周作人对于文学写作的想法可能有所差异,但在文学评论领域却有某种类似性,呈现出一种“温和又严肃”。“我们看那个时代的评论,非常扎实细密,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同时也直言不讳。不像现在。”
更重要的是,张定浩认为现代文学领域里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思考,当时文章考虑的是小说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帮助,关心的是文学和生活之间有着怎样的密切关联。
在他看来,写作者和评论者的“写什么”和“怎么写”,在今天很多时候已经搞反了。“一个写作者更应该关心的是‘写什么’——是不是关乎世道人心,是不是有意义?而评论者首先应该关心‘怎么写’,一是理解作者怎么写,二是自己怎么写。现在多数评论者很粗暴地以题材谈论作品,而写作者都在考虑如何运用各种各样的花招,整个颠倒了。”
《摸象集》收录了王晴飞近年来的22篇文学评论,包括作家、作品论和关于文学评论本身的认知与思考
为什么批评比表扬更难
黄德海提及当下文学评论面临的几个困境。写批评的文章远比写表扬的文章更受关注,很容易被贴上标签,写起来自己也会“挣扎”半天。另一边,同样是谈论作品的文章,大家更爱看作者写的,而非从事文学评论的人写的。
对于批评时的“挣扎”,王晴飞坦言这首先源于对自我的反思——说别人不好,要远比说别人好更慎重。说别人不好,首先要想一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把那些“不好”的话先放在自己身上试试,而从传播的角度来看,一旦说了别人哪里不好,也很容易被简单地印象化为“张三骂李四”了。
觉得一部作品不好,为什么还要去批评?他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如果一部作品不好,但它的不好特别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那么其实可以作为一个现象去分析;二是当周围人都在说一部作品好,自己却不这么想的时候,会有冲动写一写,“我们在说一个作品不好的时候,其实不是在说这个作家,而是与我们的同行对话。”
至于“大家更爱看作者写的”,王晴飞认为涉及到“论文腔”的问题。“作家的文章没有论文腔,他们对作品分析的优点是更体贴,更了解作品设计的每一个细节。我现在要做的努力就是从原来写学术论文的思维里挣脱出来,更可能多地体贴作品,体贴作家。”
“文学应该是广大的。我们为什么读文学,评论文学,是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精神更广大,更多地体贴和理解他人。这是文学最重要的功能。”王晴飞说。
王晴飞
什么是理想的文学评论
谈及“体贴”,王晴飞想到了朱熹说的“虚心”。
这个“虚心”和人们今天理解的“虚心”不完全一样。今天说一个人要虚心,意思是这个人要谦卑低调一点,但朱熹说的虚心,倒更像是字面上的,把“心”空出来,不怀成见。“他说我们读书,心要先虚了,虚与委蛇,随着它去,这样才能充分理解书中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在充分理解之后,再把自己的看法拿过来,让两者碰撞。这个过程不仅仅是理解作品的过程,也是自我丰富的过程。”
黄德海深以为然。“很多文学评论的问题是不会跟着作品走,面对所有作品,都可以用一套模式去回应。这个模式里学术黑话也不用太多,大约有‘人物’‘ 时代背景’这样七八个词就够了。但好的文学阅读应该是不存偏见,不设立场,开放自身跟着作品走。”
对于理想的文学评论,木叶特别谈到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超越性的洞见以及布罗茨基诗论之美,在此基础上,他又引入了乔布斯有关“用户体验”的说法,“好的文学评论,无形中是会召唤读者,也召唤作者本身,召唤文本内在或者游离溢出的部分。所谓‘用户体验’不是说迎合读者,而是在心目中至少把自己当成读者,若自己感觉文章没有达到一定状态,就不公之于众。一个好的评论是先‘悦己’。同时,也要意识到——文学评论是自己的,但也应是负责任的‘公器’。”
“你会发现,每一次写评论都艰难,自己也有困惑。有时写完,甚至交了稿,你发现可能还有另外一些话可以说,但文章暂时离开了你。这也是文学评论很美好的地方,它让你知道自己的不足,也知道文学有它另外的可能和光亮。”木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