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们的讨论引发的议题是,一个经历了悲剧的家庭,到底可不可以好好生活?而高采萍和乔康强面对的真实问题是,儿子去世了,他们应该如何生活下去?
这和儿子是不是一个明星,一点关系都没有。
文|戴敏洁
编辑|姚璐
图|尹夕远(除署名外)
不管你是谁的妈妈
高采萍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人工髋关节,进口的,保养得好的话,能维持20年。她在2019年换上这个髋关节,丈夫长期出差,只有小妹来医院照顾她。远房亲戚乔凌玲去探望她,高采萍提了一句,如果儿子在就好了,眼泪汪汪的。
儿子乔任梁,是一个明星,拿过《加油!好男儿》的全国亚军。2016年的秋天,快要29岁的时候,乔任梁因为严重的抑郁症在家中自*。高采萍现在是一个失独母亲。
她住在上海静安区一个老小区。2000年初她和儿子一起搬了进来,那时候丈夫也不在身边。丈夫乔康强是海员,他用在海上赚来的钱买下这套房子,但是很少回家。高采萍和儿子乔任梁一起生活,她的邻居说,她的儿子每次回家,一路唱着歌,楼梯间都是他的歌声,大家都听见啦。
歌声一直持续到家门口。他们住在六楼,顶楼,没有电梯。这让如今的高采萍出门成了件麻烦事。她上上下下需要扶着栏杆,手上不能多提任何东西,3公斤,医生说了,不能更重。她出门用上了残疾车,有红色的车顶篷。网购的东西总是要麻烦快递员跑一趟。61岁了,她感觉到右边髋关节也变坏了,成了天气预报,阴雨天总是酸唧唧的。
其实以前高采萍也不爱出门,她说自己不合群的。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有哮喘病。儿子出生后,她常请病假,后来干脆辞职,做家庭主妇,脱离社会太久了。儿子是一直把她往外推的人。我儿子着急死了,说干吗不合群啊,出去玩啊。儿子带她去过淮海路上蹦迪,拉着她和一群年轻人喝啤酒,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噔噔噔跳舞,两人玩到半夜才回家。
但最近几个月,还有件事让高采萍更不想出门了。在她出镜的短视频下面,出现了好多关于她的长相的恶评,说她眼睛凶,脸长,像动漫作品《海贼王》里的一个负面角色。这些话在她脑子里绕啊绕。我就自己像神经病一样的,每天看着镜子,我说我哪里丑啊。类似的评论不断地冒出来,到后来也删不动了,它们塞满了私信,也涌进了她的生活里——吓得我不敢出门。
2020年6月,她开始出现在短视频里。视频的拍摄者是乔凌玲,老乔家的远房亲戚,34岁。2019年,她接手下乔任梁生前的护肤品品牌,生意已经极差了,店铺苟延残喘,大家都已经忘记他了。
让高采萍出镜,是一次垂死挣扎。乔凌玲想,乔任梁的粉丝们或许挂念着二老的生活。高采萍同意了,她认为这是儿子留下的唯一念想。乔康强一直在外出差,出镜的是主要是她。乔凌玲把短视频账号改成高彩萍,误写了名字,匆匆开始了。
她们试过做美妆方向的视频,明显不适合,后来决定,就拍高采萍做菜。她认为自己是个糟糕的厨师,但是儿子总夸她,妈妈的味道。她做的第一个菜是番茄炒蛋,乔宝最爱吃的。乔凌玲花了九块九买了一个剪辑课,自己上手。她们一天可以拍好几个视频。没多久,高采萍把自己的家常菜库存做光了,点击量平平。
做西兰花没人看的。乔凌玲知道,这些视频被扔在一个叫流量的大池子里,不管你是谁的妈妈。
乔凌玲的丈夫对吃有些研究,他于是教高采萍做一些西餐和流行的美食。她的普通话不好,反而给了视频一些喜感,一款夏黑葡萄口味气泡水,她念了半个小时——夏的黑口味,夏黑的口味,夏葡萄的黑口味,就是没念对。有一次高采萍做网红食品脆皮五花肉,对着镜头咔呲咔呲咬脆皮,一粒半牙居然磕掉了,她赶紧捂上嘴巴,不敢笑了。还有一次做墨鱼面,她吃得嘴巴都黑了。
她有上海女人的骄矜,碰活的东西吓得跳起,有一种真实的亲切感。之后他们偶然发现做海鲜更受欢迎,便走上了这条路,很多海鲜都是第一次做,高采萍一边学一边做。视频的点击量开始上去了。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多数时刻,高采萍更像是个美食博主,教人做菜,给人快乐,而不只是已故明星乔任梁的母亲。
再次把她带回这个身份的,是冒出来的恶评。除了外貌的抨击,还有消费儿子,以及儿子死了为什么你还这么开心?
不要在意啊,乔凌玲告诉他们,他们也告诉自己。这是一句熟悉的话。儿子还在的时候,乔康强记得乔任梁的助理也提醒他们,不要在意网上说的那些话。身为明星,乔任梁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但那时候他们还是木讷的,没有上网的习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他们熟练使用智能手机,也开始面对一个复杂的世界。
2019年底,乔康强退休,回到上海长居,他开始参与拍摄,出现在镜头里,账号名字被改为高彩萍和乔老爷。乔康强整天也盯着看评论,很气,但是他试图跳出来,他称他们是捣蛋的人,什么叫儿子死了我们就不能开心,我们就不能吃了。我们就问,这是个什么逻辑啊?
被说得最凶的那段时间,高采萍对镜头有点抵触,视频拍得少了,就沉寂了。直到几天前,博主刘媛媛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了——这引起了另一场舆论,评论下方涌入了一堆侦察兵,致力于消灭恶评。高采萍和乔康强也拍了视频作为回应,他们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也解释了,阿姨这个眼睛大、脸长是脑垂体瘤引起的。
2021年夏末,我在上海见到了高采萍。她早上专门去理发店吹了发型,短发卷卷地分布在脸的两侧,一口红唇,说上海腔浓重的普通话。她依然搞不明白,我又没有惹到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说我?一直以来,除了电视剧,她的活动范围就是小区里的麻将桌,她的思维很简单,搞不懂复杂的网络世界。
网友们的讨论引发的议题是,一个经历了悲剧的家庭,到底可不可以好好生活?而高采萍和乔康强面对的真实问题是,儿子去世了,他们应该如何生活下去?
高采萍
第二天的雨怎么会那么大?
高采萍反复讲起一只波斯猫的故事。儿子小的时候,人家送了他一只波斯猫,他不舍得扔,带回了家,高采萍害怕极了,软不拉叽的。但是儿子把她的手放在猫的身上,让她每天这样摸啊撸啊。后来她就不怕了,她走到哪儿,小猫就跳上来往边上坐,感觉他像是在培养我一样。
当母亲是她一生的事业,她的生活重心围绕着儿子。他们是相互照顾的关系,她照料他,把全部的爱给他。他训练她的勇气,让她多出门,总是怕她寂寞,即使上了大学也要走读回家陪妈妈。2007年,儿子通过《加油!好男儿》出道,对于她来说,这意味着儿子终究远走了。她去看过他北京住的地方,有狗,有猫,有两只身上很臭需要洗澡的兔子,还有两只猴子,有蟹,家里面像个动物世界。
那段时间儿子常常半夜给她打电话。他从来不说成为明星后的感受和压力,反而常常是他在问,她在回答——今天打麻将赢了多少钱?今天几点钟回来的?今天吃了些什么?都是一些日常小事。她具体、简单的生活或许也给了儿子某种安慰。这些电话在凌晨吵醒她,她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到天亮,但她也从来不说。她只是会开他的玩笑,怎么去了北京,普通话说得垮里垮气的呢。
2016年的中秋节,儿子是在上海过的。他临时打电话告诉她,他要回家了。饭店没有包间可以预定了,她带着儿子的同事们去吃饭,赶紧打包回来给他吃。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团聚时刻罢了,回来跟我很好的,还搂着我。送他到门口,高采萍记得他又一次叮嘱自己:你每天打牌,你就打牌,把身体养好,什么事情都不要想。
乔任梁和妈妈 图源乔任梁微博
第二天的雨怎么会那么大?
傍晚,乔康强和高采萍在家里准备晚饭,电话响起了,里头只是说,Kimi(乔任梁)出事了,你们快来快来。乔康强急忙下楼,骑了个电瓶车往外冲。从家里到儿子的别墅要20分钟。他的心情上下忐忑,半路上,雨突然砸下来了,砸在身上生疼。
他记得,救护车来过了,留下了一纸死亡证明书。别墅外面的马路封得死死了。粉丝都围在外面,保安不让进来。他记得自己好像是瘫软在地了,还说了带情绪的话。然后,灵车来了。回想起来,那一幕一幕现在又起来了。等着那什么打电话,等着那车,等什么过来,送出去,到处都是一个混乱的场面。
失去是突然发生的。那一天,他们才知道儿子有重度抑郁。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抑郁症这个疾病的存在。
高采萍记得自己看到儿子的时候,人跳起来了,抱着他在地上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是几夜的无眠,他们摆好了灵堂,高采萍发现自己嗓子发不出声了。
关于那些日子的记忆到此为止。她又陷入了对过往的一种清晰又凌乱、不断重复的回忆里。
高采萍声线好,爱唱歌,乔任梁还带着她一起去卡拉OK唱歌。好多年前她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不想唱了。乔任梁很快就发现了,你以前洗碗、捡菜、拖地板都在唱,不停地唱,怎么现在听不到你的歌声了?他不断地和她说,要曲不离口,琴不离手。
高采萍记得,在饭桌上,乔任梁的第一筷总是先夹给母亲的,他们都很羡慕的。他还很有礼貌,总和人打招呼——爷爷好,奶奶好,一路叫回家,有些人高采萍还不认识。他一会儿叫高采萍老妈,一会儿又叫萍姐。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健康快乐的、令人自豪的孩子。
他们花了一年的时间给儿子找了一块墓地。那里像个公园,小桥流水,有山,河里有天鹅,一个斜坡上去,就是儿子东南朝向的房子,面前有一块很大的草坪。
乔康强是改革开放后第二批外派的海员,20岁开始在海上漂。他爱玩,船一靠岸他就要去旅游,同事说他是一个free的船员,他喜欢看好莱坞大片,有侃侃而谈的本事。很多时候,他的语气一直保持激昂。直到提起儿子的离去。他坐着,双手随着肩膀垂下,眼神跟着低垂,泪水随后泛起来了,沉默,白发变得明显,身上有了老意。
那一天,乔康强捧着儿子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过去。骨灰盒贴近肚皮上,很凉。他突然想起,29年前,他和妻子把刚出生的儿子从医院抱回到弄堂里的家,街坊们过来围住说,哎哟不容易,这么一个热水瓶大小,以后养大得花多少心思啊。他们都知道,这会是他们此生唯一的孩子。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好不容易辛苦养得这么大一个,现在又回到这么一个小盒子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