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是在春天的时候就开始的。
清明前后的夜里,躺在床上,就能听见不远处水塘里、田畈里绵绵不绝的蛙声。起伏的波浪的鼓噪,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格外丰盛,向人揭示着一年新的生命力。这时候田都已经做好了,灌满白水,等待秧苗一棵一棵种下去,变成绿色的天地。
作者:沈书枝(出生于八十年代的皖南乡村,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著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拔蒲歌》、《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
野蔷薇 沈书枝摄
小蝌蚪最是可爱
等到暮春时候,水田里青蛙的卵都已经生下来,漂浮在淡青水里,像一小团一小团连缀的透明的云。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总要在田边、水塘边、浅浅的水沟边,把书包别到身后,蹲下来看小蝌蚪有没有化出来。小孩平常得了大人的告诫,青蛙卵不能伸手去摸,否则就要得“青蛙气”(腮腺炎),脸肿得老高,要到村子里专门能治“青蛙气”的人家,躲在黑黑的门背后,让人拿一支干枯的旧毛笔,濡湿了墨水,一笔一笔在肿起的地方画符,一边轻声默念,直到它变成一个浓黑的大圆粑粑。但我们都不听话,因为在脸上画黑粑粑这件事看起来还很有趣,我们又通过实践知道:并不是把青蛙卵捞起来就一定会得青蛙气的。因此总要蹲到田边,伸手把它捞上来看一看,很快又把它丢回去。青蛙卵滑滑的。
很快小蝌蚪化出来了,柔软的,乌黑的,还是一团一团地,在田里聚集成群。滚圆的脑袋,细细的尾巴(然而又是金鱼尾巴般的柔软),使人感觉稀奇。这小东西似乎有一点笨,很容易被捉上来,我们只要随便把手伸过去,就能掬上几颗来。它们失了水,软绵绵在手上蠕几下,就不动了。很可怜的样子。小蝌蚪在手上没有在水里看起来好玩,我们感到无聊,手往田里一拂,就又把它扔回水里去了。偶尔也有小孩子捉了几颗,回去放在饭碗里用水养着,最后总免不了在吃饭前被大人连水泼在门口场基上,黑黑的身子滚了泥水,很快不动了。又很快被家里春天捉回的小鸭子,“吖吖吖”挤上来啄掉了。
初生的蝌蚪可爱,最奇特的却是蝌蚪长出小手小脚,尾巴却还没有褪去的时候。先长出两只后脚,再长前脚。这时候蝌蚪还是黑色,却已变得很灵活,轻轻一碰,就弹出好远,我记忆中从未有能用手捞上来长出腿脚的蝌蚪的时候。因为同时有脚和尾巴,而显得很奇异。这样的时候倏忽即逝,等到蝌蚪的尾巴消失,皮肤变色,圆滚滚的头变尖,变成一只完完全全的绿褐花纹的小青蛙,我们对它所有的兴趣就都消失了。青蛙有什么好玩呢!水塘里,田畈里,青蛙可是太多了。
夏日,从真实的劳作开始
这时候,新秧移栽到田里,已经定了根,站得很直了,在初夏的风露里开始发棵。由刚栽下去时的几根,慢慢长多、长壮,变成十几、二十几根的一棵一棵。这时候从水田边走过,总会闻到一种香气——是什么气味呢?我只能告诉你,那是新秧的气味。只要在初夏的水田边走过,就会为这熟悉的气味唤醒:没错,就是它!在尚未彻底炎热的首夏,稻秧散发着青春的清新。
新秧发棵,但还长得不高,不过一拃多长,不密,遮不住田里的空隙,露出下面灰黄的田泥来。阳光照射下,湿沃的土泥上,杂草迅速长起来了。逢到周末的早上,我们得了大人的命令,扛着刮耙,拎着水壶,去水田里薅草。草是田字草、鸭舌草、眼子菜,诸如此类,都是喜湿的水草。
田字草形如其名,叶片心形,四片拼在一起,如一个“田”字。根茎纤长,如风筝一般,将它明明的绿叶浮放在薄薄水面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就是古诗里的“蘋”。我长大后到城市里,方知道人们喜欢寻四叶的车轴草叶子,将之视为幸运的象征,立刻便想到家乡水塘和水田里的田字草。其实在小时候,我委实是很喜欢田字草的,爱其四叶的均匀与完整,又那样纤薄,浮在水面,堪称优美。但大人命令要将它们去除,于是也只有下田去拔。刮耙并不好用,虽然竹竿可使人免去弯腰之苦,实际只是在秧棵间来回推动,用铁片将草茎刮断,泥里的断根却还在,过不多时,又长出来一大片。爸妈又嫌我们鲁莽,生怕我们用力过度,刮耙伤到秧根,再三叮嘱我们要小心。实际上我们就是小心翼翼在田里走,他们也要怕我们不注意没走稳,“别把秧棵踩坏了!”
鸭舌草茎叶肥壮,里面充满海绵般的细胞壁,虽是小小一棵,却比田字草强壮得多。叫这个名字,自然是因为叶子像细细的鸭舌。狭长的心形,叶面油亮,很有精神。我爱鸭舌草软叶的这一个心形,但最喜欢鸭舌草的,是它初夏时节蓝紫色的花。每一棵并不多,几朵挤在一起,隐蔽在油绿叶片下,在田畈里水沟边阴暗低隰处,就这样一丛一丛开着,看起来很幽凉。这里的鸭舌草没有人去拔它,就是偶尔牵了牛来吃草,或是到水沟里来放小鸭,牛和鸭也不吃。但田里的鸭舌草便须毫不留情除去,要用手指从底下将它的根须一并抠出来。鸭舌草的生命力顽强,有时候隔了好些天从田埂上走过,还能看到拔草时扔上来的一棵鸭舌草,就着底部拔上来时未去除的那一点泥,仍然活着,开着幽蓝的小花。泥早已晒干了。
眼子菜叶形狭长,如竹叶,如眼睛,一枚一枚漂在田水上。它的叶子也很薄软,茎也如田字草般细长,根也很浅,只是颜色黄褐,不如田字草那样翠绿而有趣,因此毫不怜惜地被我们搂掉了。在水田里搂草是辛苦的工作,要在烂泥里踩(时常走不稳),要一直弯着腰,但这种辛苦比之割稻、插秧又要好得多,因为天气还没有那么热,拔草又不像割稻、插秧那么急迫,可以有稍稍多作休息的从容。日影《小森林》里,从东京回到家乡小森的山中独居的女主人公,夏天的开始就是在水田里拔草。日人装备丰富,长靴、工装、帽子一应俱全,女主角拔着拔着,站着来深叹一口气,伸出手来看,幻想中杂草已从手背长出,迅速攀爬了一身。这个镜头在电影里很美,不过,作过同样领略过拔草之累的人,我能理解那其实是对杂草拔之不尽、稍过几日就夏风吹又生的辛苦的慨叹。我很喜欢这个拍乡下生活和饮食的电影,就因为里面有不少真正的劳作的场面,虽然免不了变美了很多,但完全真实的呈现,那是很难做到的——看人劳动和自己真正也去劳动,始终是完全不一样的。
回忆里的田野
这时节,布谷鸟在田畈飞过,人不注意它的身影,只听到它的声音,四声四声的,一遍又一遍,从田畈这头渐渐远到田畈那头。妈妈说它叫的是:“家公家婆,割麦插禾!”我们这里却不种麦,此时田里除了刚发棵的早稻秧,快成熟的只有冬天种下的油菜。油菜的长角果密密麻麻挤着,在阳光下发出银青色的光。等再过些天,油菜籽成熟,就可以收割了。在交错绵延的油菜田与水田间,每隔不太远的地方,总围绕着一两块水塘。塘埂上,野蔷薇的花落了,粉白的、粉红的花漂在水面上,静静的一层。蜻蜓在水面飞过,更多是豆娘,薄薄的身体闪烁钢蓝色的光,在塘埂上碧绿的芳草叶上,东飞一下,西停一下,轻轻伸手一捉就捉到了。它们可比蜻蜓容易捉太多了!但总是捉着一只豆娘也并没有意思,我们很快把它放掉,又放回草叶尖上。到处的声音吹过:风拍打水波的声音;不尽起伏的各色鸟啼;村子里公鸡喔喔叫着,人家灶台上锅铲炒菜时的撞击声……
田埂上有时种着菜,常点的是蚕豆、豌豆,在五月的风里渐渐成熟。大人们到田埂上摘一篮子回去,让小孩来剥。蚕豆壳硕大,内里绵软,很轻易剥开,露出里面光溜溜的大蚕豆,是那时我们很乐意做的事情。蚕豆如果嫩,就把里面的内皮也剥去,打蚕豆鸡蛋汤,或是蚕豆米炒鸡蛋。蚕豆鸡蛋汤我们舀来泡饭,一餐可以吃三碗饭。若是蚕豆老了,蚕豆眉由绿变黑,就连内皮一起炒了,加水焖熟,做油焖蚕豆吃。豌豆花如白蝴蝶,等结出豌豆,还很嫩小的时候,我们经过旁边,常常偷偷摘几个豆荚,剥出里面的豌豆米生吃。豌豆比蚕豆更好剥,是小孩子眼里又一快事(剥毛豆则是苦差),剥出来滴沥沥丢在篮子里,那样绿得好看。我们吃豌豆都是拿油炒炒,加水焖熟,盛出来不复明绿,变成黯淡的灰绿,油焖豌豆却是老少都爱吃的东西,如同油焖蚕豆,都是又香又粉。
只要一下起雨,天就又冷起来。要在外面添一件薄衣裳,才不被寒气浸得透。初夏下雨的时候,只要是不上课,也是要去田畈放牛的。撑一把伞,穿着胶鞋,在雨雾的田埂上慢慢走,等牛把一条条田埂啃过去。寒气恻恻,加的衣裳有些薄了。田畈里一片泛白的绿,每一片稻叶上都积着雨。田埂沿前不久用洋锹铲过,把杂草铲去,糊去新的湿泥。泥巴上很快长出一层新的翠翠的须须草,牛一点一点啃过,草发出明晰的断裂的声音。要到六月,盛夏渐渐来临,天气才无论如何都炎热起来。青蛙在夜里持续鼓噪,我们早已习惯了这声音,有时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时午后拎着竹篮去塘边洗碗,在已经密密实实布满大半水塘的肥厚乌绿的菱角叶下,忽然一只大青蛙露出头来,“咕呱——”沉闷的一声,吓了人一跳,赶紧一碗水泼过去,把它吓跑了。这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初夏,及至今日的田畈,早已不再人工一棵一棵栽秧,而改为直播稻种,或是抛秧了。也早已没有人下田拔草,一切俱用农药解决,因此在初夏的田里,也再难见到从前的田字草与鸭舌草,水田里的青蛙卵,我也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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