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文撰周腾虎墓表自称“友人赵烈文”
在料理完周腾虎身后事宜的过程中,赵烈文肩上担子的并未减轻。因为他的另外一些家人也没能抵挡住瘟疫的侵袭,接二连三地死去,这些事情同样困扰了赵烈文。
三、赵烈文“家人”之死
对瘟疫中不幸的人而言,疾病接连不断,而一次死亡也接着另一次死亡。同治元年的赵烈文,不幸遭逢了这样的厄运。这场瘟疫带走周腾虎,也一并也牵连到赵家人。
同治元年八月,江西南昌也出现了疫情。当赵烈文携带仆人前往南昌迎接周腾虎家眷时,他没料到此行将失去一位老仆人。出发时,仆人身体安康,但在南昌逗留十几天之后,仆人于无意中染病。闰八月初四日,赵烈文一行离开南昌,准备登舟时,仆人李宜略略感到身体不适。经过十几天的舟船跋涉,闰八月二十一日,在小孤山附近,在大风而停泊的船上。赵烈文的仆人“至此下利,日夜数十行,甚危笃,而舟不能寸进,为之焦懑。夜卧,与吾襆被相接,臭不可忍,亦殊苦”。与仆人李宜共处一舟的赵烈文不得不忍受这种糟糕的状况。
这场瘟疫给了仆人李宜出场的机会,因为这场大病,他被赵烈文写进日记,并且在日记中留下完整的姓名。然而,这场大病的结果是他的生命为之终结。
闰八月二十三日中午,赵烈文一行抵达马当,“甫住舟,李仆去世,殡殓一切,到傍晚方了。又雇一舟,送至皖省葬之”。一天之中,李宜去世,并被草草入殓,赵烈文家的这位老仆人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在当天日记中,赵烈文标注了李宜的乡族,留下一份关于仆人的可贵档案。日记云:“李宜,又名李四,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城南十八里同上村人,住村内西首中和堂。一子踹儿,又名双寿。侄李管子,前年有信来,言在绛州生理。”这份简明档案交代了李宜的籍贯和亲族,寥寥几笔,写尽一位山西老仆的一生。根据这份简短的记载,我们无从知晓李宜如何从山西漂泊到常州,成为赵烈文家的仆人。然而,李宜的一生十分劳顿,恐怕是确然无疑的。乱世飘零,死于孤舟,李宜很可能在弥留之际,对赵烈文交代了后事,这才有了日记中这分“仆人档案”。
第二天,赵烈文给李宜的外甥写信,告知李宜病故消息。并派仆人先护送李宜的灵柩回安庆。
闰八月二十六日,离家一个多月的赵烈文回到安庆,所收到的消息仍是噩耗。“幼女苕生于前月二十四日殇折,又婢银官先数日得疾暴死亡,惊怛之至。”他的幼女在老家常州夭折,他的婢女银官也在常州暴卒,看来很可能死于一场急性霍乱。
瘟疫令赵烈文家中的仆人发生许多变化,旧仆人离开,新仆人很快递补。九月初九日,李宜去世后不久,赵烈文就新收留了一位安徽巢县籍的仆人吴升。这年年底,赵烈文在上海处理完周腾虎等人后事之后,于十月二十三日从上海启程返回安庆。此时,赵烈文“携病仆李升一人。……旧仆阿套遣去,收新仆陈福(苏州人)、王贵(句容人)。李升,李发之子,今夏壬叔索去,携至上海,今病甚不得归,吾意不忍,遂亦同行。”赵烈文念及主仆之情,有意将李升携带回安庆。无奈船尚未离开上海,李升已经病发身亡。赵烈文请友人丁燕山办理李仆身后事宜,到果育堂领取棺木,花费两个洋元。十月二十六日日记记载:“下午成殓,抬往本堂义冢安葬。有票一纸,他时凭票取领。”于是,仆人李升的一生也这样交代了。
从《赵烈文日记》记载来看,瘟疫对所有人言都是一场灾难,只是越底层的人,病死的概率往往越大。推究其因,恐怕并非瘟疫嫌富爱贫,而是穷人延医求药的条件远不如富人。由此可见,赵烈文日记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总是记载一些不那么知名人物的病况,使人倍觉真实。以下为赵烈文同治元年日记所见疾病一览:
七月二十三日,周腾虎病逝。
闰八月二十三日,老仆李宜去世。
闰八月廿八日,姚彤甫病,赵烈文微恙。知董亮贻殁于杭州。
九月二十三日,张寅(字子畏)病殁上海。仆人曹淦死于崇明。
十月初一,在上海为沈遹骏夫人诊病。
十月二十三日,旧仆李升在上海病甚。
十一月十八日,周仪颢夫人徐氏病于徐州。
十二月二十六日,赵烈文妻邓嘉祥病。
瘟疫时期的日记是作者与瘟疫接触的产物,是一系列日常生活中不期然遭遇瘟疫的记录。赵烈文并非刻意要记载瘟疫,但当瘟疫影响到他的家人,当瘟疫发生在身边时,波及他的生活,他无法坐视不理。赵烈文将处理瘟疫造成的一系列事务记录到日记中,他的日记也因而增添一个新的事项。
人类的悲欢可能相通,但不同人对于瘟疫、疾病的感知并不相同。赵烈文是敏感而多情的,故日记触及瘟疫和死亡往往情绪激动,而另一些人尽管目睹疫病和死亡,却可以表现得相当克制。同是客居曾国藩幕府,莫友芝在日记中,对于疫病仅仅寥寥数笔。试看他笔下所载曾国藩幕府多人染病:
二月初二日,丁日昌病。
三月十六、十七,莫友芝发寒,感冒。至少持续至四月十八日。
四月廿五日,莫绳孙(1844-1919)病,至少持续至五月初三日。
七月初五日 ,金安清、吴大廷病。
七月二十一日,隋藏珠病转疟。
……
曾国藩幕府中染病者并不少,但莫友芝似乎很爱惜自己笔墨,宁愿在日记中花费许多笔墨谈文论道,而甚少把文字留给疾病,哪怕他和儿子感染疾疫,也不过一笔带过。或许,他创作日记有更高的追求和写作体例吧。莫友芝对这场瘟疫的感受不如赵烈文强烈,也没有流露更多的情感,还可能因为莫友芝亲眷主要流离于贵州,未受到瘟疫侵扰,故而他对瘟疫的后果缺少切肤之痛。而他和儿子莫绳孙等人患病,似乎较为轻度,很快便得以恢复。
《莫友芝日记》载瘟疫情况十分简略
对于坐镇安庆的曾国藩而言,他的日记显得更为复杂。在弟弟曾国葆染病之前,曾国藩的笔调如莫友芝一样理性而克制,至于曾国葆去世之后,方才情动于衷,笔法近于赵烈文日记。此外,由于节制江南四省军务的缘故,曾国藩对于全局瘟疫均有关注,较莫友芝和赵烈文对瘟疫的见解更加宏观。曾国藩日记对瘟疫的一系列记载,综括而言,大体与闰八月十二日所上奏折《请简亲信大臣会办军务片》相当。奏折云:
大江南岸各军,疾疫盛行。……宁国所属境内最甚,金陵次之,徽州、衢州次之。水师及上海、芜湖各军,亦皆厉疫繁兴,死亡相继。鲍超一军,据初二日开单禀报,除已痊外,现病者六千六百七十人,其已死者数千,尚未查得确数。宁国府城内外,尸骸狼藉,无人收埋。病者无人侍药。甚至一棚之内,无人炊爨。其军中著名猛将如黄庆、伍华瀚等,先后物故。鲍超亦染病甚重。……张运兰送其弟之榇至祁门,亦自患病,尚难回营。皖南道姚体备至岭外查阅一次,归即染病不起。臣派营务处四品卿衔甘晋至宁国一行,现亦染病回省。杨岳斌自扬州归来,亦抱重病。
天降大戾,近世罕闻。恶耗频来,心胆俱碎。
好在,朝廷并未将瘟疫怪罪到曾国藩头上。九月初一日廷寄的片折将瘟疫视作上天的惩罚,并认为太平军中也有感染,故非大臣之罪。片折云:“意者朝廷政事多所阙失,足以上干天和。惟斋心默祷,以祈上苍眷佑,沴戾全消。我君臣当痛自刻责,实力实心,勉图禳救之方,为民请命,以冀天心转移,事机就顺。” 在朝廷温旨颁赐之后,曾国藩心内的忧惧略有减轻。此后便较少记载军营各处的疫情了。
然而,笼罩于这场瘟疫之中,江南地区的死亡往往不期然而至。若无文人之笔记录瘟疫中的伤痛与死亡,则病者与死者这段经历无疑会一道与草木同朽。好在,赵烈文等人没有无动于衷。九月十一日,赵烈文奉命往九江雇佣轮船,道经华阳镇时,“舟中有趁客疾死,为助棺木。”特殊情境中,一点同情心,就为历史留下一段值得追念的印记。
四、谁在关心瘟疫下的个体?
以同治元年为横断面,对这一时期历史做切片,这种切片不以宏大事件为主要关切,也并不把目光锁定在重要历史人物,而从家庭视角和个体生活入手,解析个体在瘟疫面前如何处理具体的生活事务。个体生活事务包括生计、家庭事务等等。本文没有关注经济状况等方面,而主要聚焦瘟疫带来的疾病和死亡,尤其注意考察死亡对个体的冲击。对个体而言,死亡是瘟疫的极端结果,也是个体生命和情感最终的检验标尺。死亡对个体心灵层面、日常生活秩序都造成突然的冲击。因应死亡带来的冲击,个体必须直面死亡,处理死亡造成的一系列后果,日记描摹了瘟疫下的众生相,有助于窥见个体的责任、性情、才能等等。
通过日记对瘟疫的记载,可管窥日记作者对瘟疫的关心程度。一些作者泛泛而记,另一些作者投入相当多笔墨关注,一定程度形成关于瘟疫的“凝视”。不同作者对瘟疫的“凝视”却又呈现差异,有的“凝视”整个社会的瘟疫状况,有的关注局部某些群体的瘟疫状况。可以说,不同阶层的人对这场瘟疫有着天差地别的认识,对赵烈文而言,他了解这是一场空前的瘟疫,但主要关注瘟疫所造成的亲旧的死亡,他并没有将其与更广泛的灾难联系起来。在赵烈文笔下,死亡是无可挽回的伤痛,然而却是孤立于广漠世界的个体和家族的伤痛。
由瘟疫造成的疾病和死亡,催生诸多的疾病书写和死亡书写,意外促成畸形的文学繁荣。瘟疫造成诸多医学记录的繁荣,症状、药方等记载散落在各种杂记簿册中,有时进入新的医案中,并激发更多人对医学的关注。伴随着瘟疫的发展,书信、日记、诗文集中均大量记载相关内容,瘟疫造成的死亡则促进挽联和传志文学的发达。瘟疫和战争结束之后,文人还通过书写传记,建造昭忠祠,举行各类祀典活动,纪念死者,以便让他们永远活在文字世界,成为永恒记忆的一分子。
底层的仆人也因为这场瘟疫获得表现的机会,他们承担了更为繁重的护理与照料工作,结果往往换来莫名其妙的病痛。由于医疗条件的匮乏,许多仆人在这场瘟疫中死亡,他们以这样的不幸,在主人的日记中留下了比从前更为深重的痕迹。他们的名字被记载,他们的事迹被流传,他们用生命写下了社会边缘人的悲歌。李宜、李升等仆人的死去,以及吴升等新仆人的到来,表明这一时期仍有大量的人民流离失所,而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总能轻松找到新的家奴。瘟疫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有些人在瘟疫中的处境显然更为悲惨。
瘟疫也带来家庭关系的改变。一些人被迫提前承担应有的社会角色,而另一些人则失去亲人庇护,可能走错了人生路。赵烈文和周腾虎之子周世澄的经历,反映了这种变动。同治元年的瘟疫再度证明在一个支离破碎的社会中,亲属仍是人际关系中的“强联系”,基于同年、地域等因素组成的联系可能不及家族那么强力。对同治元年瘟疫下的众生而言,家仍是最具吸引力且最能提供有力保障的港湾。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阶段性成果,由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首发。]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