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拉着车大步地向前跑,他不管目的地和方向,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彷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脑都喷在了刘四爷身上。
他想起刘四爷傻傻地愣在原地,祥子觉得自己赢了,这老头子虽然拥有一切,却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谁说这不是报应呢?
祥子越想越高兴,他决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在他心里,现在可以投奔和依靠的人只有曹先生和小福子了。
祥子想找到曹先生帮自己解决工作,然后再和小福子一起生活,祥子打外、小福子打内,必能成功。
于是,祥子便去曹宅找了曹先生。祥子见到了曹先生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把自己的遭遇跟曹先生诉说了一番。
曹先生听过之后,决定帮助祥子。他让祥子再回到自己家里拉车,然后请小福子回来当佣人,并且他们俩都可以住在曹宅。
祥子走出曹宅,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轻盈得可以飘起来。曹先生的一句话就解决了祥子所有的烦恼,祥子觉得今天的天气都格外的好。
他扯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一对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里。
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
此刻的急切又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
小福子不仅是朋友,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
曹先生的话能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更知心的话,跟谁也不可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
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像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
小福子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么也算不了一回事。
他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出来,而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像一对小鸟似的那么快活、体面、亲热!
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预支一个月的工钱,给她买件棉袍,整理整理鞋脚,然后再带她去见曹太太。
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上脚下都干干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一定能讨曹太太的喜欢。
祥子进了大杂院的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
一拉开门,他本能的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的妇人,问她小福子在哪里,她却说不知道。
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她呢?
他又进了大院,找了个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么正确的消息。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在街面上,不至于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息。
祥子在街上丧胆游魂地走,遇见了小马儿的祖父。
老头子已不拉车,身上的衣裳比以前更薄更破。
他还认识祥子。说起话来,祥子才知道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辆破车卖掉,天天就弄壶茶和烧饼果子在车口儿上卖。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
老车夫推测小福子不是被二强子卖给人家当小,就是给押在了白房子。
祥子一气跑到西直门外,找到白房子,看到一个妇人,便问她见到小福子没有。
祥子这才知道,小福子被卖到白房子做皮肉生意,受不了折磨,便跑到树林里上吊自*了。
祥子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走到一块坟地,四四方方地种着些松树,树当中有十几个坟头。
他坐在地上,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
什么也没有了,连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眼泪,她已做了吊死鬼!
祥子感觉自己的心已经随着小福子去了。
回到车厂,祥子休息了两天,他也没有去曹宅,连个信也没有给曹先生送去,因为曹先生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自己就像一只丧家之犬。曾经体面的样子已经变成了又瘦又脏的下等车夫。
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葬岗去。
祥子不再小心翼翼地拉车,也更少说话了,此时语言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交换意见和表达感情的工具了,他没了意见没了希望,说话干嘛呢?
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没了,身上得了病,他并不后悔。
假若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他是后悔当初他干嘛那么要强,那么谨慎,那么老实。
该后悔的全过去了,现在没有了可后悔的事。
现在,怎么能占便宜,他就怎么办。多吸人家一支烟卷,买东西也用点假钱,喝豆汁多吃几块咸菜,拉车少卖点力气而多挣一两个铜子,都使他觉得满意。
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还是不想还,逼急了他就耍无赖。
一来二去,他连一个铜子也借不到了,他开始去骗钱花。凡是以前他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他会编一套谎,骗几个钱,没有钱,他央求赏点破衣服,衣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变了烟酒。
慢慢地把宅门都串净,就已经不灵验了。他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
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车,现在,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但是只要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车把。
他的身子懒,两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团,请愿团,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两毛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旗子,随着人群乱走。他觉得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强,挣钱不多,可是不用卖力气。
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
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枪毙阮明的新闻也随着气温的升高迅速发酵。人们都纷纷赶到街上看热闹,罪犯游街示众是大家最喜欢看的节目。
在这些人的心里没有好歹,不懂善恶是非,他们手里死攥着礼教,可却用那双手做着残*同胞的事情。
阮明游街差不多吸引了全城的老百姓,只有祥子独自坐在城门外,因为是他出卖了阮明,只是为了赚点钱。他害怕,他不敢在街市上走。
祥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再也不能拉车了,只能在别人家的红白事上帮忙,挣几个铜子儿。此时的祥子因为脏病走路都有些困难,总是低着头、弯着腰,嘴里叼着地上捡来的烟头。
北平被建成都城后,整个北平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祥子还是那个被人呼来喝去、毫无尊严的样子。
祥子早已经埋葬了自己的要强和体面,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埋葬了自己这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