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丽清晰地知道,冠军头衔迟早会被更强悍的肉体替换,就像安德拉德被她推翻一样,有一天她也会在八角笼遭遇痛苦的失败。
但那也没什么,康复医生朴垠奎记得两人一次聊天,张伟丽跟他说:
「你成为冠军,肯定有下来的那一天,但是,上去漂亮点,下来漂亮点,就可以了。」
文|张月
编辑|朱柳笛
图|尹夕远(除署名外)
视频制作|小满视频
马格南
在顶级综合格斗赛事UFC拿下第二场胜利之后,张伟丽有了一个绰号:马格南。
美国体能教练在训练场见到她,兴奋地喊:「Magnum!Magnum!」她没听懂,「说什么呢?」对方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嘴里发出「嘭」的一声。
她查了一下,马格南是一种大口径左轮手枪,威力巨大,能穿透常见的防弹背心,在人体内造成严重的内爆伤害。
放在张伟丽身上,那是一个极其精准的绰号。在综合格斗领域,她是像马格南一样的*伤性武器,她的战场常常血流成河:去年11月对战巴西选手杰西卡·阿奎拉的比赛里,她用双腿锁住对方头部,不断肘击,温热的血洒满了她的腹部;2016年对战日本选手藤野惠宪时,她锋利的肘击像小刀一样割裂对手的额头,血流不止,教练扔出了白毛巾,那是认输的标志。
张伟丽今年30岁,身高163cm,体重日常保持在56公斤。除了上臂肌肉看上去比普通人壮硕一些之外,很难从她身上找到格斗士的痕迹。她爱笑,喜欢收留流浪小动物,养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泰迪,名字叫小七。她的泰拳教练John向《人物》描述,这是一个私底下连血腥照片都不敢看的姑娘,可一旦站到了八角笼内,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场,「好像不认识了,太可怕,你会开始担心她的对手。」
最近一场对战发生在一个多月前,8月31日晚,深圳大运中心聚集了一万多名观众,他们是为张伟丽和杰西卡·安德拉德而来。
全场灯光暗了,只有八角笼内是亮的,笼门关闭,两人拳套相碰随即离开,人群安静下来。安德拉德穿着黑色运动服,扎着拳击辫,眼神凶狠,她的外号是「打桩机」,以力大著称,在今年5月的比赛中,她近身抱住前任冠军罗斯·娜玛尤纳斯,将其扛在肩上狠狠砸在地上,罗斯头部着地受到重创,安德拉德成为新任草量级冠军。
几乎没有人相信张伟丽能赢。赛前,很多评论人士预测,安德拉德将会击败这个在UFC仅仅打了三场比赛的中国姑娘,一位UFC高层在赛前发了个视频,判断张伟丽将抵挡不住安德拉德的进攻,安德拉德会成功卫冕。
双方用腿试探了几下,安德拉德先启动了进攻,打了一波连击,张伟丽右臂举高护住头部,顶住了。双方开始拼拳,拳套相撞,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音,安德拉德一个左抡摆,张伟丽偏头闪过,她踉跄着撞向张伟丽,被迅速抓住破绽,张伟丽抱住安德拉德的脖颈,打出了一连串的膝击和肘击。
张伟丽开始占据优势,人群呼喊起来,解说员的声音也变得兴奋,安德拉德开始后退,张伟丽跟上,打出了几个大力的左右抡摆,安德拉德开始溃败,后退,倒地,张伟丽没有放过对手,扑上去击打她的头部……对于安德拉德来说,比赛已经变得危险。裁判上前终止了比赛,宣布张伟丽TKO安德拉德。
此时距离比赛开始仅仅过去了42秒,张伟丽赢了。裁判宣布的那个瞬间,她做了一个前空翻,然后跃上了1.8米高的栏杆,面向沸腾的人群,挥舞着肌肉贲起的右臂。她得到了自己的第四条金腰带,成为中国首位UFC冠军。
这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回到休息室里的张伟丽已经褪去兴奋,坐在地上,旁边是教练团队嘈杂的说话声,她近乎平静地对着镜头说:「我知道这腰带就是我的,真的,很多人不看好我,很多人挖苦,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只想用行动去碾压他们。」
这条金腰带的分量有多重呢?拳击教练、张伟丽的好友韩竞赛告诉《人物》:「只要是打MMA的运动员,梦想都是要去UFC,就像踢足球的人,梦想是欧洲的五大联赛,因为这是能够展现自己最高价值的地方。」然而,UFC创立之后的26年里,一共产生过70余位冠军,将近50人来自美国,从不曾有一个亚洲人拿到金腰带,直到这个夜晚。
张伟丽成为UFC冠军 图源视觉中国
我喜欢,我得练
除了张伟丽,最激动的人也许是教练蔡学军。这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是张伟丽的伯乐,在过去6年里,他一手发掘并培养了她。
蔡学军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张伟丽的情景。2012年,年轻姑娘在拳馆打实战,对手是扎着小辫的吴昊天,中国最早的MMA运动员之一。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虎虎生风,「打上火了,都不收手。」蔡学军有点儿惊讶,他看到那个姑娘身上有股其他人都没有的凶猛劲儿,尽管跟更有经验的吴昊天比,她的力量和速度弱了很多,但气势上完全不输。
那是张伟丽的无名期,她甚至称不上是一名真正的拳手。因为受伤,她离开江苏省散打队,来北京投奔已经工作多年的大哥张伟峰,辗转当过幼儿园老师、酒店前台、超市收银员、保安、保镖……短则一月,长则半年,都干不久。在她记忆里,这段生活磕磕绊绊,很不顺利,「你就感觉好像这个不是我热爱的事,干着没劲儿,没有激情。」
让她留下来的是一份健身房前台的工作。那家擂台上挂着半人高的沙包,她问经理:「我可以练吗?」对方说可以,她薪水也没问,留了下来。
几乎是电影《百万美元宝贝》的情节重现,每晚九、十点钟关门之后,偌大的健身房只剩张伟丽一个人,她戴上耳机开始跑步,有时打打沙包,如果有其他人在的话,会听见砰砰砰的击打声和她急促的呼吸声。但大部分时候,没有人在。没有教练指导,没有人旁观这一切,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会指向何处,她只是觉得:「我喜欢这个……我得练。」
她因此认识了在那里练巴西柔术的吴昊天,下班没事儿也跟着对方学,没人专门教她,她靠看学会了十字固、锁脚等技巧。实战时,吴昊天诧异于她的力量和技巧,问:「你是不是吃药了?」出于欣赏,他带她去了四惠的一家拳馆。拳馆的主人,正是蔡学军。
蔡学军做媒体出身,拥有一家广告公司,因为喜欢格斗,和别人合伙成立了「拳天下」。那是个偶然为之的举动,2008年,他想拍一个关于早期MMA运动员的纪录片,和这些运动员混得很熟,但纪录片还没开拍,运动员们训练的拳馆*了,这些人无处可去,有人找到他,问能不能帮忙,芦苇是这家广告公司的管理者,也是蔡学军的外甥,他记得蔡学军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下来。格斗也是蔡学军的爱好,少年时曾练过两年跆拳道,「我觉得花不了多少钱,我就想做点事,帮帮他们。」
现在往回看,那是一个也许对中国MMA运动十分重要的决定。吴昊天记得,当时全中国练MMA的也就是几十个人,大部分都曾在「拳天下」训练过,这里走出了中国UFC第一人张铁泉,还有现在还在征战UFC的李景亮。
那段时间每天6点钟,张伟丽准时爬起来,从工作的地方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拳天下」训练,训练队一共10来个人,她是唯一的女孩,每天打实战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打完了以后没事儿人一样,还吆喝大家一起吃饭。
上午训练完,她下午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健身房上班,或者去地铁口发传单。哥哥张伟峰见过那一幕,她抱着一摞单子,递给走过的人,遭遇过很多冷眼和拒绝,每当别人拒绝,或者把传单扔掉时,他心里都会跟着咯噔一下。
发完传单后,张伟丽会打电话回访、约客户、签合同。880元的年卡,她一个月能卖出去20多万的额度,每个月都是健身房的销售冠军,她后来总结过原因:「我是那种特别热爱运动的人,很多人来了之后,就会觉得我说得特别有激情。」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两头跑的状态,张伟峰曾劝过她,再练下去可能也是浪费时间,「我跟她说,练练就行,该工作工作,该找对象找对象,该结婚结婚,这样会生活得更好。但她表面答应以后,还是继续在找她的爱好。」在他眼里,张伟丽性格倔强,想干什么都得干成。他一直记得有一次在饭桌上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张伟丽平静地回了一句:「我选择了这个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为什么会这样?
格斗需要高度自律,肉体和精神都强悍的人才能走得更远。在蔡学军看来,大部分运动员都输在了后者。他带过很多MMA运动员,大部分人打出一些名头之后迎来追捧,会放弃职业道路,开拳馆挣钱。「吸引他的东西太多了,认识很多的人,每天喝酒交际,有人给他投资,然后就走了。」他知道一位运动员,早上训练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昨天晚上的酒气。
好苗子开拳馆赚钱,剩下的出不了成绩。他带运动员出国打比赛,外国教练总带着怜悯的眼神,比赛输了,他们会安慰他:「Good fight. 你们打得特别好,只是没有抓住机会。」那是他无比难受的时刻。
张伟丽和其他人似乎不太一样,她近乎顽愚地专注于格斗这一件事。每次去比赛,回来休息三四天,就开始跑步训练,准备下一场。
拿了UFC冠军之后,很多商业活动找到张伟丽,主办方开出了出席一次给几十万的价码,但是全部被她推掉了。「她没有说,我怎么着了,我得赚点钱啊,该挣钱的时候了,没有,不去做这种事情,她没有任何变化。」蔡学军说。
2013年11月,蔡学军带几名运动员去河南打比赛,其中就有张伟丽。那是她MMA职业生涯第一场比赛,当时国内正规的MMA比赛并不多,他们面对的,是一场管理混乱的竞技,她比赛通知是提前两天获知的,她报名了56公斤级,两天不吃不喝从58公斤降到了56公斤,结果去了发现对手体重没降下来,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60公斤级的比赛,输掉了。那是她职业战绩中迄今唯一一场失败。
张伟丽感到挫败,正式打比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依然停留在业余选手的阶段,平时光练柔术,站立攻击和体能都没有系统训练过。「对自己挺失望的。」蔡学军注意到张伟丽当时的情绪,他告诉她:「如果你想打出来成绩,不管怎么样,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训练,这样都做不好。」
2014年,张伟丽从健身房辞职,开始全职打比赛。她听从了蔡学军的建议,「我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我想要什么样,我就要做成什么样,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她说。
然而,张伟丽的MMA职业生涯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几乎和她的散打职业生涯一样仓促夭折。那年10月,在训练中做一个高扫腿时,她感觉右腰像撕裂一般疼,但她没有停下来,帮她抓靶的教练是当时国内顶尖的站立教练,一位正在备战UFC的男运动员专门找他来培训,张伟丽舍不得这个机会,忍着疼坚持踢了五分钟的靶。回去休息一周之后继续训练,由于右腰使不上劲儿,她更多地使用左腰,结果左腰也伤了。
像是断了一般,腰的疼痛永无休止,她不能跑步,也不能跳跃,连走路都很艰难,睡觉翻个身都疼。训练场上,她勉力想要试试动作,但是发现怎么努力,身体都无法配合,只好坐在场边的垫子上看还在训练的其他人,眼泪一点一点流出来,「他们那么生龙活虎在练、在出汗,我在这儿坐着,动不了,为什么会这样?」 对她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刺激,她决定,再不去训练场。
蔡学军大约有半年没有见到张伟丽出现在拳馆,他觉得奇怪,给她打电话,传来哭泣声。他感到内疚,觉得也许是自己那个无心的建议导致了她的重伤,于是将她接到自己的广告公司来,找人帮她做康复治疗。
芦苇记得,那段时间,张伟丽要么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巨大的鸟巢体育馆发呆,要么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动弹不了。「你跟她聊天,明显感觉到没什么活力,她在很低谷的状态里,感受不到她的自信了。」
在蔡学军看来,当时的张伟丽可能再也打不了MMA了。他离开了「拳天下」,之后盘下了一家新的拳馆,主打业余人群的培训,张伟丽在这家拳馆帮忙,干得很起劲儿,当前台、销售、会计,甚至还兼职代课。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忙碌中,她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再也无法打拳的事实,痛苦也渐渐平复,以前别人问她,不练了你干啥?她总说不知道。后来她觉得,即使不练了,能*事情也挺多。直到整整九个月的康复治疗之后,她的腰才渐渐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