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很遗憾，我上山怕累，下水怕死，耗时半个多世纪，修炼到不智不仁的残次品。休怪圣人理不晓人，怪只怪“造化”这东西偶尔也不是很靠谱儿。
有个同学，一向以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看在同窗的份上打算治病救人。鉴于我的状况，她想了想说：“先学游泳吧，要树立信心，没事儿！”非常感激她的留有余地，没判我个“死马儿当活马儿医”。
置办了装备，开始涉足泳池。
这世上，最柔不过水，融汇到生命中，存于一呼一吸间，当然，拥有气吞山河之霸气的也是水，正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惊涛拍岸，一声声，一下下，是水在向这世间叫板，是水为世人写到岸上的“警世恒言”。
从来怕水，面对大江大海的波澜壮阔，只限于站在远处浅尝腥咸的潮气，进而胡思乱想。年少时拔草蹚水过渠，水一没膝就心慌气短。特羡慕同伴儿小黑泥鳅一样在水里钻进钻出的样子，实在扛不过诱惑，就在渠边上双手按地，用脚击打水面弄出些响动过过瘾。俗话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一旦到了水里，我就不知自己要靠点啥了，没抓没挠的感觉带来的是灭顶的慌乱。毫不夸张地说，到如今淋浴喷头的水溜儿忽大一下，也有喊救命的冲动。
下定决心要玩一把“超越极限，挑战自我”。可刚往池边一立，水面一晃荡，就开始眼晕，两腿打软儿。同学——这时的身份是“教练”，抓着我的手连领带拖牵我下水，想跑是跑不掉的了。
第一步先学憋气，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水里。经教练大概五十遍的劝导后，我终于平生第一次来到与世隔绝的水下，惊恐地睁开眼，怯怯打量。水面冷静而优雅，水下却是热情到沸腾。有人形容酒——具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水竟然也是，难怪人们常说“酒水，酒水”，原来它们是一对不分彼此的孪生兄弟。水的性格如此矛盾，既有浮力又有阻力，既不让你来，又拒绝你走，这就是传说中的既“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水吗？
克服了心理障碍，迈过第一道门槛儿，接下来学漂浮。其实，这时只要憋住一口气，就像给吹鼓的气球扎紧了嘴儿，人在水里自会漂起来，这一关过得之轻巧险些让我在水里乐而忘形。等教练趁机撒手，我才明白自己乐得实在有点儿早。
随后的若干天，在水里只剩下了挣扎，动作不协调，手脚不配合，头抬不起来，浑身较着劲儿，就像掉进一张捕鸟儿的网，完全地纠缠不清。“划水腿不动，收手再收腿，先伸胳膊再蹬腿，手臂伸直漂一会儿。”蛙泳口诀倒背如流，可到了水里愣是不好使。
教练不时捅一下我的腰，说：“放松！”要么点一下我的头：“脖子，较着劲儿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感觉，真让人气馁，游泳课遭遇了瓶颈。有一天，黔驴技穷的教练看着在水中挣扎的我，说：“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破麻袋片儿，铺在水面上。”她边说边做铺躺的动作，蛮惬意的。
咦，脑洞大开！随后，不只是渐渐和水有了点“意思”，似乎也在瞬间摸到了人生的脉搏。
麻袋混到“破麻袋片儿”的份上，或许是悲哀的，可难说这不是一生中境界最高的时段，褪去了青涩气，不再拘谨、僵硬。麻袋得为人所用，麻袋片儿却可以为自己而活——与时光和解，跟岁月言欢，执一蓑烟雨，任苦乐淡远。
好多时候，我们不甘心就做一块破麻袋片儿，更愿意当自己是那织锦绸缎，抱着想象中的华贵，在生活中无节制地矜持着。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他把朴素之美定义为“天下最美”，而“朴素”二字是可以渗透到方方面面又常常不为人所动的。
不怕您笑话，我最近就干了件极不“朴素”的事。那天晚上回来，一辆没熄火的丰田霸道堵在我家小房门口，我往车里望望没望到人，看看所剩空隙还可以让我的自行车挤过去，于是打开房门，门的外沿挨到车门的把手上，勉强把自行车塞进小房。如果这时我从小房退出，锁上门，便一切安好。哪知这时偏有一阵好事的风来，门呼扇一下磕到车把手。就听汽车前门嘭地一声响，一个精致的女人从车那边气势汹汹地绕过来，指着我说：“你撞我车了！”我说：“我撞你车了？我咋不知道？”她说：“你的门撞我车了！“我说：“门撞你车了，你找门去，跟我说啥？”
话自是越说越多，她说我撞了她的车，我嫌她堵了我家的门……楼上有人家打开后阳台的灯，还有人贴到后窗上要一看究竟。我就有点后悔，后悔没让他们花钱买票就看了出好戏。无心恋战，扔下一句狠话，赶快上楼，那个要气爆的女人还一路追着我。等关上家门，心里一边扑腾一边不由偷着乐，乐自己修炼不够，活得还不够“破麻袋片儿”。她说我撞了她的车，就认了。她让我给她道歉，就道呗！总不至于如此这般地损失惨重。许多怒目圆睁、剑拔弩张的事一旦放松下来想，不过尔尔。你若问我那句“狠话”是啥，现在我都没有了再复述一遍的勇气。
学游泳已经满月，不知是否算毕业，教练还没颁发“结业证书”。最大的收获是跟水终于能和谐相处了，虽然时不时还要喝一口、呛一下，但不再彼此仇视或惧怕，也不必担心有人额外加收我的水费。更为有趣的发现是：即使像破麻袋片儿一样完全放松地铺在水面上，也还是要讲章法的啊！并非散到没边、松到没谱儿，否则的话也可能会在池底一睡不起。至于如何掌握那个度？还需要今后慢慢体悟。
作者简介：高勤，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