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黄逸
“苏轼后人较多,在现代苏姓人中,肯定有人是他的后代,但要准确判断,比较难……族谱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但不是随便一个族谱都能当真。”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苏轼研究专家周裕锴对媒体表示。
近日,短跑健将苏炳添是大诗人苏轼的第29代孙的新闻不胫而走,苏氏宗族长表示确有此事,并称苏炳添曾回乡祭祖。
三苏祠 视觉中国 供图
两方说法有落差。
周裕锴的说法合乎学理。史学家葛剑雄(他在《中国人口发展史》中大量使用家谱资料)曾说:“传世的家谱大多是清代和民国时期修的,明代的已经不多,此前的基本没有,所以家谱资料一般只能用于研究16世纪以后,少数可上溯到13中至14世纪,极个别才能推算得更早。”
苏家有族谱,1987年曾发现一部,共12卷,25万字。但谱序中最早一篇是苏东坡第21代孙苏再渔在1742年写的,跨度太大。该谱称“苏氏之先,出于高阳”,即五帝之一颛顼,夏时得姓于昆吾樊,可苏轼的父亲苏洵修家谱时尚且感叹“呜呼!高祖之上不可详矣”,夏代无文字,后人是怎么知道的?可见此谱很不靠谱。
家谱不准确、生编硬造不奇怪,尤其明清时有谱师、谱匠,会“专业造假”。不过,家谱中也保留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信息,且蕴含着巨大的精神价值,明方孝孺说:“谱者,布也,敷布远近,百世之纲纪,万代之宗派源流。”
所以,真假无需外人议论,只要自己诚心面对,即合修谱本意。
修谱权落入土豪家
中国家谱源远流长,有学者认为,甲骨文中已有家谱,至今三千余年。
目前公认最早的家谱是周代《世本》,约在公元前234年-公元前228年写成,原书已佚,今存辑本。记录了帝王、诸侯、大夫的家族世系。
《世本》应出自小史(官名)之手,小史作为“掌邦国之志,奠世系,辨昭穆”的官员,专门记录贵族血脉传承,即谱牒,确保王族婚姻门当户对,避免近亲结婚,并为选定继承人、安排祭祀等,提供佐证。
谱牒只能王家编修,普通贵族家都没有。
秦统一六国后,六国旧族凋零殆尽,相关史料亦星散,司马迁写《史记》时,只能“唯三代上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可见,他利用过诸侯谱牒中的史料。
汉代时,氏族谱逐渐替代了谱牒,编辑也走向标准化。一是通过图表,辅以文字,标出家族世系的传承;一是通过叙述,记录家族世系的传承。不过,直到魏晋南北朝时,私家之谱才出现井喷式增长。
学者仓修良先生在《家谱概述》中认为,这与魏晋南北朝重门阀制度有关。两汉后,地方豪族不断膨胀,足以左右一方,他们聚族而居、自给自足,没有他们的支持,中央政府难有作为。所谓“自世重高门,人轻寒族,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作为新兴势力,这些“地头蛇”渴望用修家谱将自己的权力合法化,且他们互相攀附、结为婚姻,也需要家谱来背书。
南宋历史学家郑樵曾说:“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
音调不同 照样挨揍
私人家谱勃兴还有一个原因,即仓修良先生指出的,魏晋南北朝避讳太过,几至动辄得咎。
学者颜之推曾感慨说:“今人避讳,更急于古,凡名之者,当为孙地(意思是给儿子起名,要为孙辈着想,避免他将来因避讳犯难)。吾亲识中有讳襄、讳友、讳同、讳清、讳和、讳禹,交疏(陌生的朋友)造次,一座百犯,无僇赖(依从)焉。”
汉代时,只避讳人名,不避讳字,三国时,字也开始避讳了。马超曾直呼刘备名字,“关羽怒,请*之”。曹魏追讳祖先仅上溯三代,可到了西晋,追溯至七代。东晋时,不仅避皇帝讳,还要避皇后讳和太子讳。此外,“授官与本名同,宜改”“山川与庙讳同,应改”。
据《世说新语》,东晋权臣桓温的儿子桓玄一次招待客人喝酒,某宾客突然让侍者把酒“温”一下,桓玄立刻按习俗,痛哭流涕,以表示孝。在当时,连皇帝都要避大臣父祖之讳。
北齐高祖高欢的父亲名树生,一次找官员辛子炎问事,辛子炎一时答不出,说要回署去拿资料。高欢大怒:“小人都不知避人家讳。”下令“杖之于前”。原来,“署”与“树”音近,名臣杜弼辩称音调不同,也被高欢“叱令出去”。
北朝有一名儒生叫熊安生,去见徐之才、和士开,徐之才的父亲是徐雄,和士开的父亲是和安,“熊”“安”都不能说,熊安生只好自称“触触生”。“触”即犯忌讳之意。
想在贵族圈混,必须牢记贵族家谱,在当时,谱学家王弘能“日对千客,不犯一人之讳”,成一时佳话。
谱学家办事也没谱
魏晋南北朝时主要有三种家谱:家传、家谱和簿状家谱。
家传是传记体,写地方名人,后代为前辈歌功颂德。家谱以家族世系为主。家传、家谱是私人写作,官方只承认簿状家谱,如官修《百家谱》,将所有士族都收入其中,详细记录成员名称、血缘关系、官职等,“考之簿世然后授任”。贵族联姻前,也要查簿状家谱,看对方出自第几等士族。
不过,私修家谱上报朝廷后,皇帝派人审批,“奉敕考定”,也被官方承认。
因战乱频仍,官方记录常被毁,一些世家的记录消失,此外还有人“冒籍”。因“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于是出现了谱学家。
谱学家未必都靠谱。南齐建武初,谱学家贾渊竟收荒伧人(又称荒客,粗野卑鄙的人)王泰宝的贿赂,将他伪造进琅邪王氏家谱。
琅邪王氏中的王导、王敦兄弟是权臣,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贾渊被判死刑。他的儿子贾栖在朝堂上磕头流血,朝廷怜悯,遂免罪。时人称:“谱牒讹误,诈伪多绪,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袭良家,即成冠族,妄修边幅,便为雅士。”
贾渊本是最早成名的谱学家,参与过簿状家谱的编辑工作。
唐太宗时,刻意打压世家,重修《氏族志》,将“北朝第一盛门”在内的清河崔氏等豪族定为“第三等”,却把自己的陇西李氏“定为第一等”。唐中期以后,朝廷基本依靠科举选拔官员,不再重视谱牒编修,而黄巢大军先后扫平长安、洛阳,将住在“两京走廊”上的世家消灭殆尽,家谱已无实际意义。
谱师一年只干一单活
宋代出现平民家谱,此时家谱已无选官、婚姻等作用,精神伦理价值成主导,以欧阳修、苏洵体例最著称。二人都主张“断自可见之世”,每五代一图,“下到五世玄孙而别自为世”,避免繁复。
欧阳修的体例是表格式,每一行是一代;苏洵的体例近似树状图,被称为“垂珠式”。学者吴雪菡指出,两种格式无本质不同,宋代无人讨论二者区别,明代才开始区分。
宋人的平民家谱不多,但比较严谨,清代学者章学诚说:“宋人谱牒,今不甚传,欧、苏文名最盛,谱附文集以传,其以世次荒远,不敢漫为附会,凡所推溯,断自可知之代,最得春秋谨严之旨,可谓善矣。”
明清平民家谱数量激增,质量却不太好,许多出自谱师、谱匠之手。
平民家谱 TAKEFOTO供图
据学者车兴明考察,在浙江瑞安、福建宁化、江西吉安等地,至今仍有谱师,主业是印刷。当地家族三十年修一次谱,族长请谱师到宗族祠堂工作并居住,选吉日“开谱局”,即将4万多木活字的检字盘在祠堂中摆好。修谱需一年。
修谱师须检字、排版、印刷,还要会写文章,一个家族几千人,要一一确认名字。
经验丰富的修谱师会提出建议,比如闽粤一些客家人本属小姓,来源不清,便建议说是东汉末年,或“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时迁入,其中多贵族后裔,即“攀古人之显者而祖之,系无所承,即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人”。
葛剑雄先生指出,当时南迁不大可能跑这么远,也不可能近千年还没融入当地,是刻意与重大历史事件挂钩,不可尽信。
家谱都要写什么
清代、民国时家谱的项目多至20余项,主要内容是世系,占全书3/4,依据著名学者王鹤鸣先生《中国家谱体例概说》,必有以下部分:
谱名、祖先像赞、目录:谱名即封面,像赞是祖先画像,旁边多有几十字评语。
修谱名目、谱序:名目即修谱人员名单。
凡例:修谱原则。
恩荣录:官方给家族成员的荣誉。
谱论:辑录前人论修谱的宗旨、意义、原则等的文章。
姓氏源流:述本家族得姓来源,并简介迁徙、分流状况。
世系:记载一世祖至撰修该家谱时历代成员姓名字号、生卒年月、职官科第、妻室子女、葬地坟茔等。
传记:记述本家族德、爵、功、文著称者的事迹,文献价值高。
家法:家族自定的约束、教化族人的家族法规。
风俗礼仪:单独成卷,是家谱的重要组成部分。
坟茔:记录祖坟所在地和祭奠制度,多配图,便于后代祭扫。
祖产:记录家族拥有的集体财产,主要是祭田、学田、祠堂等。
契约:与祖产有关的文据。
艺文:族人文艺作品,一般是双数,或八的倍数。即使穷乡僻壤,族谱中也会记录周边“八景”,这可能是受道教影响。道教八景指眼、耳、鼻、口、舌等器官,也指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这是八个最佳的、接受天地之气的时间。
一些家谱的结尾会刻意留一些空白纸张,叫“余庆录”,象征子孙绵延,将来还有许多地方可写。家谱的最后是“领谱字号”,每家一本,每本后都有一个独特的字,一查就知道是谁家的,外人无法作伪。
有认同感最重要
老北京还有一种旗人用的家谱,即谱单,它比较简单,只记祖宗的名字和代际关系,祭祀时,挂在屋内西墙上。
旗人早期不重家谱,因每3年编一次户籍,叫“比丁”,死亡者、新生者须上报,逐级造册,各旗留底。所以世系清楚,旗人修谱时,直接抄旗册即可,故有“溯本求源,满人持旗册为重;慎终追远,汉族唯家谱是赖”之说,个人没必要修家谱。随着八旗管理松弛,加上受汉文化影响,一些旗人的家谱才复杂起来。
西方家谱的历史也很悠久,《圣经》中的一些篇章也属家谱,在《死海古卷》中便出现了,大约写于公元前2世纪至前1世纪期之间。
学者陈飞认为,与西方家谱比,中国古代家谱更重视家族,只记父系,不记女性后裔,而西方家谱以个人为中心,经常是夫妻合谱。在西方家谱中,无祠堂、学田、族田之类,也不记录集体商业行为。在中国家谱中,祖先被描述为道德偶像,西方家谱则更强调出身高贵。东西方族谱都有政治意味,但中国强调家国同构,西方强调个人对家庭的归属感。
至于苏东坡从小身体差,高度近视,且“老而体胖”,肩痛12年后,左手还报废了,可能很难把他和生龙活虎的运动员联系起来。
不过,家谱作为沉淀的家族记忆,可以唤醒一个人的骄傲感、责任感,能振奋人的精神,更好地发挥自己,这比基因的力量要大得多。认同感可以超越血缘之类限制,可以激发潜能,那么,就不如更包容地去看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