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五子之歌》的八个问题
北郭先生
“太康失国”的故事很出名。其之所以出名,一是因为太康是大禹的孙子、夏后启的儿子;二是让太康失国的是后羿,而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传说在中国的影响很大;第三,就是《尚书》里的《五子之歌》—中国历史上第一篇表达亡国之痛的诗歌,凭借《尚书》的强大影响,让太康失国的故事代代相传。
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中说:“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尚书》在引述《五子之歌》之前,有一段序言:
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大意是:
太康失国,兄弟五人在洛水的弯曲处等待,作《五子之歌》。
太康身处君位而荒废朝政,喜好玩乐,丧失其作为君王应有的品德,天下民众皆离心离德。他游乐无度,到洛水的南边狩猎,百日不返。有穷国的君主羿,利用夏朝黎民不堪忍受的机会,在河北设兵阻止太康回国。太康的五个弟弟侍奉他们的母亲跟随太康,在洛水的弯曲处等待。五个弟弟都埋怨太康,叙述大禹的教导而写下诗歌。
《五子之歌》的内容是:
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灭亡。
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粗略翻译一下:
其中第一首说:先祖有训,民可亲近,不可欺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我看天下,愚夫愚妇,都能胜我。屡有过失,问题不在失察,是故意装作不见。君临黎民,应像朽绳驾驭六马那样小心。为人君上,对于黎民,怎能不敬?
其中第二首说:先祖有训,内贪女色,外贪游猎,嗜好美酒,沉湎音乐,建筑高楼,雕饰宫墙,沾上一样,没有不亡。
其中第三首说:想那唐尧,占有冀方。今失其道,败乱纲常,导致灭亡。
其中第四首说:伟大我祖,万国之君。制定章法,传给子孙。税收合理,国库充盈。一旦荒废其制度,则宗族断绝。
其中第五首说:呜呼,何处可归?我心伤悲!百姓恨我,我将靠谁?我心郁闷,颜面惭愧。不慎君德,后悔难追。
唐代诗人同谷子用诗歌的形式翻译《五子之歌》:
其一
邦惟固本自安宁,临下常须驭朽惊。
何事十旬游不返,祸胎从此召殷兵。
其二
酒色声禽号四荒,那堪峻宇又雕墙。
静思今古为君者,未或因兹不灭亡。
其三
唯彼陶唐有冀方,少年都不解思量。
如今算得当时事,首为盘游乱纪纲。
其四
明明我祖万邦君,典则贻将示子孙。
惆怅太康荒坠后,覆宗绝祀灭其门。
其五
仇雠万姓遂无依,颜厚何曾解忸怩。
五子既歌邦已失,一场前事悔难追。
同谷子以歌译歌,并且沿用了原歌的韵,这种形式是很好的。但局部翻译的准确性有待商榷。譬如,其一的翻译,“邦惟固本自安宁”说明他不明白原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含义;“祸胎从此召殷兵”中的“殷兵”不知从何说起,如果是指汤武革命、殷商代夏,则未免扯得太远了。其三的翻译,词不达意,不知所云。——不过,其余三首歌的翻译还是相当精彩的。
关于《五子之歌》,有几个问题提出来讨论:
第一,《五子之歌》的作者是谁?
《五子之歌》未必是太康的五个兄弟一人作一首歌。第一,太康的五个兄弟未必如此合心,历史上就有兄弟几人争帝位的传说。第二,太康的五个兄弟未必有歌中体现出来的卓越识见——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都是非常经典的治国之道,若有他们辅佐,怎会失国?古语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况兄弟数人均如此贤达?《五子之歌》更像是太康失国之后独自一人的“痛定思痛”,或者是这段历史的讲述者的总结垂戒。
第二,《五子之歌》是五首歌,还是一首歌?
《五子之歌》除了序言之外,完全可以看着一首歌,只不过中途换韵,可以分为五个层次而已。换韵,在古诗中是很常见的。五个层次,其实围绕一个中心:以德治国,失德失国。其一讲的是治国的根本:敬民。其二讲的是治国的禁忌:戒淫(淫,过分)。其三讲的是治国的方法:法古。其四讲的是治国的依据:制度。其五讲的是违反以上训诫的不堪后果:民众叛离,国终不国。其五对其一,是一个回应。逻辑体系如此完整,还是看成一首歌更为妥当。
第三,《五子之歌》的“述大禹之戒”包括哪些内容?
从行文看,“大禹之戒”包括“其一”的“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其二”的“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其余三首歌并未见“大禹之戒”的内容。其三提到“陶唐”—尧,则超出“大禹之戒”的范围了。可见,《五子之歌》的序言并不严密,其写作背景也就打了很大的问号。
第四,《五子之歌》“其一”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其一”的核心思想是对人民要存有敬畏之心。先讲“为什么”:从人民与邦国的整体关系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从君王与民众的个体比较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再讲“怎么样”:太康在处理与民众的关系问题上,一再犯错,而这种犯错,不是自身的认识能力造成的,而是故意放纵自己,视而不见,这就是所谓“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接着讲“怎么办”:治理民众,必须小心谨慎,“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君王对民众的态度,归结为一个字,就是“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反问作结,毋庸置疑。当然,就思想的深邃性而言,无疑当推“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所有民本思想中的精髓之精髓。
第五,《五子之歌》“其一”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是大禹的训示吗?
“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不太可能出自大禹的训示。《尚书》中有专门篇章记述虞舜与群臣的对话,像“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样精辟的语言如果果真出自大禹之口,则肯定会在虞舜与群臣的对话中出现。此外,《尚书》诸多篇目的诸多表达,先秦典籍多有引述;而像“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样思想极其深邃的语言,先秦诸家竟然视而不见,从未引用,这是不合理的。由此可以推测,先秦之前并无“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说。
第六,《五子之歌》“其四”为何不押韵?
既然是歌,肯定是韵文。
“其一”押韵的字是“宁”“明”“敬”。从押韵的角度看,“不见是图”一语出现的位置就显得奇怪,倒不如“一人三失,不见是图,怨岂在明”来得合理。
“其二”押韵的字是“荒”“墙”“亡”。
“其三”押韵的字是 “唐”“方”“纲”“亡”。
“其四”的前两句是押韵的,“君”和“孙”押韵。但是,后面就不押韵了。
“其五”押韵的字是“归”“悲”“依”“怩”“追”。
那么,“其四”为何在押韵上出了问题?我的解释:第一,“关石和钧”与“王府则有”或许错简了,应当颠倒一下,“钧”与前面的“君”和“孙”是押韵的。第二,“荒坠厥绪,覆宗绝祀”应当属于下一首的“其五”。“荒坠厥绪,覆宗绝祀”作为“其五”的开头,是讲得通的:“荒坠厥绪,覆宗绝祀。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从押韵的角度看,“祀”与“其五”押的是相同的韵。
第七,《五子之歌》和《国语·越语下》均有“禽荒”的表达,谁引用谁?
《五子之歌》“其二”有“内作色荒,外作禽荒”。《国语·越语下》有“吾年既少,未有恒常,出则禽荒,入则酒荒”。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六分》有“驱骋驰猎而不禽芒”。《尚书》的影响力很大,“色荒”“禽荒”的说法又相当精彩,如果“色荒”“禽荒”之说首先出自《尚书》,那么一定会被后人频繁引用。然而,事实上,先秦典籍中“色荒”“禽荒”“酒荒”等词语的出现极其罕见。如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六分》有“驱骋驰猎而不禽芒”。商周甲骨文、金文中也未见这些说法。由此可以推知,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才发明了“色荒”“禽荒”“酒荒”等说法。
更进一步,在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六分》中,“禽芒”的写法还比较原始;出现“禽荒”的《国语》有人考证是西汉初年刘歆伪作;而早于刘歆的司马迁的《史记》从未出现“禽荒”等词语,可以推测,《五子之歌》的说法来自司马迁,但具体内容则是司马迁之后的人编撰出来的。
第八,《五子之歌》会是夏代的诗歌吗?
夏代离现在4000多年了。当时人们的语言方式,口语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但书面语的表达方式,是可以从甲骨文和商周金文中探知的。另外,一种思想、一个概念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特定时期有特定的概念体系,如果出现了不属于特定时期的“另类”概念,则可以判定不属于同一时期的作品。《五子之歌》的语言表达已经相当纯熟,早就脱离了商周甲骨文、金文“片言只语”“佶屈聱牙”“没头没脑”的原始状态。从思想上看,《五子之歌》也早已脱离夏商时期天命、鬼神思想。所以,更像是先秦以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