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页
《贼指花》里的武英杰,我觉得这个人物在我的小说里也没出现过。他外形上像一个英雄人物,敢作敢为、仗义大度而慷慨,非常符合女士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个硬汉的形象。而且他技艺超群,还能够空手捉苍蝇,随意一扔,就能把空瓶子扔到5米外的垃圾桶里去。这完全就是一个有武功的人、有本事的人。同时,他的诗也写得很好。结果到故事最后,显然他有当小偷的重大嫌疑,因为两起偷盗案件似乎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我也没有明确地说他就是小偷。
武英杰的形象很诡异。他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反扒能手,专门抓小偷的。有一次抓小偷,小偷看到克星武英杰来了,就直接用西瓜刀把自己的食指剁了下来,惩罚自己。后来,武英杰梦到这根手指,就像农林业工人做嫁接一样,把手指头像接穗一样嫁接到伤口上,然后就成活了、开花了,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意象。当然它也是有象征性的。像武英杰这样有身份的人,然而他私下做的事情,是不是像《贼指花》一样?
这里面的几句诗,有点像意象诗:
“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给你
但又怕这分离的残忍
伤了你的心
我梦到那断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条并开出
诡异的花朵
仿佛猫的笑脸
贼指开花”
在《等待摩西》中,摩西这个人物确实是有人物原型的。这篇小说也很特殊。我在2012年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写到了一位妻子在她丈夫失踪几十年以后,一直坚持到处寻找。她家旁边是个加油站,她每天都会提着小桶、提着浆糊,拿着小广告去往卡车上贴。实际上贴的是写给她丈夫的信,例如儿子女儿也大了、外孙也有了、你回来吧之类的。
后来,2018年我去胶东半岛寻访我当兵旧地时,恰好碰到了我那个失踪了很多年的同学的弟弟。我问他,你哥还没有消息吗?他说,回来了。我说,他去哪里了?他说,不知道。他自己说去哪儿了?他一会儿说大兴安岭,一会儿说去了一个海岛,而且也不知手机为何物,也不知信用卡为何物。就这样一个故事。
我发现,如果我写到他妻子到处贴寻人启事就结束,也很完整。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发展了,小说所依据的事件原型在这个时间的洪流里面往前发展了,而且又有了一个新的结局。所以,我把小说又续写了5000多字。我前两年也反复讲,故事跟树木、跟人是一样的,它是会自己生长的。《等待摩西》就是小说自我生长的过程,作家有责任把后来生长的部分再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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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是姐妹篇。这两位主人公也是有一种互相印证的关系。他们两个是文友,曾经是同学。尽管金希普总欺负宁赛叶。宁赛叶实际上是很朴实的,他就是农村里的孩子,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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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非要找个原型都是能找到的,都是有一些细节相关的。但,整个人物大部分的行为,还是虚构的。
我写了很多农民。现在的农民跟过去不一样了,有的农民是在田地里边工作,有的农民在外面打工,也有的农民在写诗,也有的农民在写小说,也有的农民在网络上招摇撞骗,现代社会的农民是形形色色的。为什么我一直还在写农村和农民?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农村跟城市已经没有什么界限了。
以前在农村里没有电话、没有电、没有自来水,现在这些都有了。城市人所享受的物质生活,农民全部享受到了,而且现在很多农民对网络、对智能手机的使用,对现在年轻人玩的抖音、微博等,都很熟悉。不止是农村的年轻人在玩,如果仅仅是农村的年轻人这样玩不奇怪,因为他们都有在城里生活的体验。那些年过花甲的农村老人,也会熟练使用手机。大部分农民都成了智能手机的使用者,他们都无师自通地成了网络大海里的游鱼,他们在网络大海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也能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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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唇绿嘴》就是讲得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农民的故事。小说里的人物“高参”有两个微信公众号,一个叫红唇,一个叫绿嘴,她擅长在这两个公众号上运作贩卖谣言。我卖给你一条谣言,比如:你跳到河里救了儿童,算英雄行为。但你又不把自己当外人,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教育落水儿童。结果孩子的家长来了,你又居功自傲,像孩子家长的家长一样教育人家,最后结果是你跟家长打起来了。你的性格一下子通过这个谣言给塑造起来了:这么一个傻不隆咚的人,跳到河里救了人家孩子上来,还打人家的孩子,然后因为孩子的母亲来了,又和孩子母亲打架。我觉得这对你的形象没有任何损害,但这是个谣言,我卖给你1000块钱,你买不买?她利用这样的方式,卖谣言谋生。
总之,这样一种互联网时代农村人物的形象,在我几十年的农村题材小说里还没有出现过。这并不是说我有特别的创造力,它的诞生是因为遇到了这个时代。50年前写小说不可能塑造出这样的人物,就算你有上天入地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像《红唇绿嘴》里面所描写的利用网络卖谣言的人的存在,因为互联网时代还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