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8天
2019年8月9日。农历七月初九。
星期五。
今天,是父亲住院的第8天。
凌晨3点50分,我从父亲身边的陪护床上爬了起来。
我趴到父亲的床头,轻声地问:“爹,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屙屎吗?”
父亲睁开他那乏力的眼皮,轻声说:“不想。”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父亲的肚子,胀得厉害,排不出来。
试想想,如果一个人不能排泄,那将是怎样一种滋味啊?
我替父亲在发愁。
我睡的那张陪护床,其实就是一块床板。是三姐从她家里扛过来的。
床板为杉木材质,应该是1米5的床所用的那种底板,比较轻便。由3块自然木板镶成。两头还连了一根插撨。床板下面,搁着3张放倒了的木凳子。
睡在上面,稍加侧身,床板就会发出嘎嘎的响声。
为了不影响父亲和其他人休息,我睡在上面,尽量保持一动不动,少转身子。
我时刻聆听着父亲的出气声。
松桃睡的,则是一架折叠床。底座是黑色金属管,上面的金属管,套着一张绿色帆布。打开来,把两头的金属架架稳后,就可以躺上去睡了。也没多少响声。
这张折叠床,却是二姐的。
它是二姐在医院里做护理工的主要行头了。
凌晨5点不到,我和松桃,就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我爬过去,伸着脖子,看床上的父亲。
父亲正静静地躺着。
胸前的被子,已经被父亲掀开了。
父亲的右手,正摸着他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父亲的肚子,已经成了他最为沉重的负担。胀得很硬实,轻轻一敲,会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只鼓。
我轻轻拿下父亲的右手,帮他轻揉着他的肚皮。
揉着,揉着,父亲的右手,又习惯性地摸了上来,直接摆在了他的肚皮上。
或许,父亲只能这样了。父亲只能用他这种抚摸的方式,消减内心的痛苦。
父亲已经流泪了。
我看得很清楚。
我立刻找来纸巾,帮父亲擦他眼角上的泪水。
我想,父亲昨晚,一定很难受。
父亲一定是在这个黑夜里,对着他那个硕大的肚皮,不停地摸,不停地揉。
父亲不知道肚皮里面的可怕之处。他还以为是他的胃在发炎,在鼓气。
这些年,父亲前前后后,一共做过5次胃镜。
别人看到做胃镜,要插那么粗、那么长的一根管子进去。望而生畏,很是后怕。
父亲却不是这样。他不怕。
父亲曾说,这有什么好可怕的呢?插根管子进去,又不会死人!
父亲肚子里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胃,而在于他的胰腺,还有他的肝脏。
父亲一定听不懂“胰腺”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个器官的名字,也取得太生僻了,太远离广大劳苦大众了!
“胰腺”——胰是什么?腺是什么?胰腺又是什么?
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爱,有股女性味道。
“胰腺”,很容易被听成“姨线”——姨姨的丝线。
抛开这个生僻的叫法,去找一找动物的内脏,就知道了:胃旁边、肠子上连着的那个软软的东西,就是胰腺。
乡下人把它叫做“连袋”。
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可能只有医生知道了。常人往往会忽视它,认为它很不起眼。
医生解释说,若是胰腺出了问题,那是相当地严重,会痛死人的。
别说是胰腺得了癌,就是胰腺发点炎,也是非常危险、非常痛苦的事情。
更何况,我父亲胰腺上面的癌,不仅已经巩固了,而且还迁移到了肝脏,基本上已经爬满了父亲的整个肝脏。
省肿瘤医院那个王云启教授,对我说起过癌的骤变情况。
他说,你以为癌细胞的生长,是今天1个,明天2个,后天3个啊?错!它是以N倍的速度增加!你知道埃及的金字塔吗?把它倒过来,下面是尖的,上面是宽的。癌症就像埃及的倒金字塔那样,自下而上地,呈几何形状地,迅猛增长!
我知道了,癌细胞都是饥饿者!都是强盗!都是魔鬼!它们一旦苏醒活跃起来,就没有攻不下的堡垒,就没有攻不下的阵地。它们会分秒必争地掠夺营养,会肆无忌惮地繁殖后代,会没日没夜地抢夺地盘。它们在一个生活活的人身上,施展着痛苦,吞食着生者有限的岁月。它们甚至会把各种药物,当成了口粮,会把医生和专家,当成了藐视的对象。它们狂妄到了极点,它们愿意与患者迅速走向衰亡!
我当然不能把王教授的忠告以及我对癌症的描述,告诉给我父亲。
我甚至不能告诉父亲,他得的就是这种可怕的胰腺癌,而且已经扩散到了肝脏。
我宁愿让家人及其他亲人们知道,也不能让我父亲知晓半个字。
我不敢想像,万一我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是拔掉手上的针头?
是摇摇恍恍地走出去?
是拒绝吃任何药?
是拒绝喝几口粥?
甚至,是拒绝抿那几口糖水?
……
欺骗,在某些无奈的情况之下,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期望。
对不起了,父亲啊,我们只能欺骗您了:爹,你不用担心,你得的是胃炎!住一段时间后,它就会好的!好了,我们就回家!你想去三角坪看热闹,那里的人,正等着您呢!您就安心养病吧!
我期望我的父亲,一定要把自己当作是简单的胃炎患者,要把心里的那种痛,当作是胃病的一种加急。
我希望我的父亲,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般的痛苦和摧残。
这,就是人生的魅力和伟大所在。
我相信,我的父亲,一定能够做到!
我用手背,贴试着父亲的额头。
感觉有点过热了。父亲似乎在发微烧?
我立刻叫来了医生,把体温表插进去。
算着时间,又把体温表抽出来。一看,体温又是正常的。
我们的父亲,应该是睡得太久了吧?他把自己睡得太热了。
松桃将父亲嘴里的假牙,取了下来,用塑料杯装着。里面浸满了微量盐水。
松桃又端来一杯温水,用特制的棉签,给父亲洗舌头。
父亲黄得连他的舌头也都黄了。
父亲张着嘴,摊着舌头,让松桃一遍又一遍地梳洗着。
但不管松桃怎么去洗,父亲的舌头,色黄难去,黄色依旧,像是结了痂似的。
我负责给父亲洗脸。
父亲没有下床,就躺在那儿。
因而,我所谓的“洗脸”,也只是抹一抹而已。
我要把父亲脸上那层油渍和泪痕,全部抹干净。
抹掉了这些东西,父亲的精气神,就会出来的。
弟弟托人买的剃须刀,昨天已经买来了,就摆在床头柜上。是“吉利”牌胡须刀。
我给父亲刮起了胡子。
父亲的胡子,白的甚多,黑的却少。稀稀疏疏,质地坚硬,而且顽固。
刮完之后,父亲看上去,显得精神了许多。
如果不是取了假牙、嘴唇严重塌陷的话,父亲一下子会年轻许多的!
大姐的视频,此时打了过来。她问起父亲昨晚的情况。
我把父亲现在的容貌,视频给大姐看。
大姐兴奋地说:“看起来,爹好像比昨天有精神多了!”
松桃在为父亲调剂营养早餐。
这是省肿瘤医院王教授开出的方子。有:芡实、薏苡仁、山药、莲子、茯苓、鸡内金6种,各500g。
是小妹夫胡德良和春连,跑到怀化中药房买到的。价格不低,650多元。
按照王教授的要求,松桃和大妹两人,又在大妹家里,花了一个多小时,用锅子把这些药,炒黄炒香。然后,由小妹夫胡德良提到那家中药房,将它碾成粉末,装了2大瓶回来。
营养餐每餐的用量,是60g。
松桃将它调制成一小碗。稠稠的,黑粥似的。闻起来,特别香。
松桃一勺一勺地给父亲喂。
松桃问父亲味道怎么样。
父亲说:好吃。
二姐和二姐夫,提中药来了。
这是二姐为父亲煎的第2付中药。
二姐说:“这次煎的火候、时间和步骤,全都是按长沙医生的要求。用水量,也恰到好处。还是中华现场作的指导呢!”
二姐没一丁点文化,可她所做的,要比文化人更实在、更贴心。
真是辛苦二姐一家了!
这时,父亲想上厕所了。
我们很开心。这是好事!
父亲有上厕所的*,就说明父亲的情况,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我们扶着父亲。
然而,父亲移动的脚步,明显不如昨天和前天了。
父亲的步子,迈得很小,移动的速度,也变慢了。父亲对自己身体的重心,也把握不牢靠了,有点支撑不住,更有点东倒西歪的感觉。
进了厕所,我把一张凳子放倒,架在厕所的盆口上。
父亲坐在上面。
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屙屎。
昨天,他还能自己蹲下去,双手抓住前面的水管。今天就不行了,他站不稳,只能坐在凳子口上屙屎了。
这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
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会买一张坐便凳来。那样,父亲屙屎,会舒服很多的。
现在,就只能将就了。
没办法,父亲。下午,我们去给你买一张坐便凳来。
父亲只拉出一根小指粗的黄液。
那不是屎。
我明白了,父亲怎么会拉出屎来呢?
这两天,父亲吃得很少,又都是些稀粥。稀粥怎么能消化成硬屎呢?
父亲只排出一根鼻涕般的黄液。
看起来比较稠,也不知道是什么成份。
父亲没东西可拉了。
父亲说:“算了,屙不出来。”
我们心中美好的希望,又落空了。
我对父亲说:“爹,到外面走廊里坐一坐,空气会好些,行吗?”
父亲同意了。
我们扶着父亲,移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在那排塑料椅子上,择位而坐。
此时,弟弟、弟媳、母亲、小妹也来了。他们一同来探望父亲。
我口袋里的烟,已经抽完。我要他们照看着父亲,自己下了楼,到外面买烟。
院内没有小卖部。我跨过医院后大门那座小石桥,去街那边买烟。
桥头的各种小摊,生意正好。卖炒粉的,卖烧饼的,卖粽子和蒿菜粑的,都云集在这个桥头边。
很多过往的行人,也都在这里,解决着他们的早餐。
的士车,一辆接一辆,驶向医院后大门的斜坡上。然后,缓缓爬进医院。
立秋后的太阳,仿佛没了夏日的威猛,但它依旧升在天空,高高地挂在住院大楼的左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