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车文博主编,九州出版社,2014年6月。
大量幽默涉及弗洛伊德所谓的反崇高。当某种崇高的理想或高贵的第二自我被粗暴地戳穿,投入其中的能量便释放出来。维持此类理想需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因此,放弃维持便会令人如释重负。此时,受人尊敬的道德外表无须继续维持,人便可以毫无顾忌,变得粗鄙不堪、玩世不恭、自私自利、迟钝愚笨、侮慢无礼、道德冷漠、情感麻木、恣意放纵,并对此甘之如饴。不过,人们亦可以开心地从意义创造的急迫感中解脱出来。弗洛伊德称此急迫感为“逻辑强迫症”,即将不受欢迎的限制强加给自由不羁的无意识。因此就可以理解,为何在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我们钟情于超现实与荒诞的事物。
电影《冒牌天神》剧照。
十九世纪哲学家亚历山大·贝恩曾谈到“生活中众多的清规戒律,迫使人们摆出别扭刻板的姿势”,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尤其会注意到这些限制;幽默能让我们暂时摆脱的,也正是这种古板的世界观。
桑多·费伦齐本着同样的认识指出,保持不苟言笑成功地压制了自我。通常所谓意义,实为“高大上”的一种表现,造成轻度的压力,而开玩笑便是度一个释放压力的短假。社会现实的构建大费周章,需要不懈的努力,而幽默令人们的头脑得以放松。似乎在人们的理性官能之下,暗伏着一个黑暗、凌乱、玩世不恭的潜文本,与惯常的社会行为如影随形,间或以疯癫、违法、色情幻想或机智调侃的形式爆发出来。潜文本大多以哥特小说等文学形式侵入日常世界。这也让人想到蒙提·派森的一个小品:一个店家正赔着笑脸伺候一位顾客,却突然间爆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可一转眼,又恢复了平时谦恭的自我。另一方面,有的幽默出自压抑,而非对压抑的反抗。比如那些健康、干净、友好的玩笑。男童子军的恶作剧与通常男性间的捉弄行为充满攻击性和焦虑感,为的是回避细腻情感与复杂心理,因为后者对他们那个抡起毛巾互抽、密林中赤身敲鼓的世界构成了威胁。
笑与两种人类存在观
在《笑忘录》中,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对比了两种人类存在观,即他所说的天使观与魔鬼观。天使观认为,世界是有序和谐的,意义填满了每一个缝隙。在天使的王国里,万物在形成的瞬间便具有了意义,不允许有一丝含混,令人感到压抑。整个现实清晰易读,却也枯燥乏味。对于重度偏执狂患者,根本不存在随机事件,没什么可以视情况而定。发生的就是必然的,是某个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在此叙事中,存在的每个特征,都有固定的功能。没有负面的、扭曲的、不健全的或功能失调的事物;这种乏味的天使观认为,人类正满面春风,高喊着“生命万岁”,大踏步向未来迈进。
与此观点相应的,是一种颇具教养的笑,是面对一个齐整有序、意义充沛、构思精妙的世界时,发出的愉快的笑声。米兰·昆德拉生命前几十年所亲历的世界,便是这类世界的一例。当代美国意识形态也颇为相似;在美式现实中,受到“你能够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这一观念的影响,人们身不由己,拼命积极向上。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世界,没有灾难,只有挑战。昆德拉认为,它所产生的言说“句句实情”,相反,魔鬼观的言说尽是废话。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世界若剔除了意义与价值,就只有魔鬼在尽情狂欢。这个世界里,万物皆粪便,难以相互区分。天使观的麻烦在于意义过剩,而魔鬼观深受无意义之苦。
电影《楚门的世界》剧照。
即便如此,魔鬼观亦不乏用途。好比珠母贝里的砂砾、装置中的差错、任何社会秩序中反常而执拗的因素,它对于社会存在的作用,在于打破天使观四平八稳的确定感。这样,它便或多或少与拉康式实在相类同。在魔鬼呵呵的嘲笑声中,自命不凡的天使丢了底气,没了先前的张扬。正如魔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说的那样,魔鬼观带有一种任性而执拗的元素,防止世界因自身令人窒息的乏味而不堪重负,倒塌崩毁。魔鬼对伊凡·卡拉马佐夫说,在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他起到摩擦或否定作用,谨防这世界由于无聊至极而萎缩。缺了他,世界将“一无所剩,除了对上帝的赞美”。若清除了这个异端因素,宇宙秩序便会崩塌,令一切终结。魔鬼天生就是解构主义者。
这种幽默,究其源头,在于事物暂时失却其在整体格局中的固有角色,导致失序、疏离与陌生化。我们笑,是因为某些现象似乎陡然失其常态,某些事情突然失去控制、乱作一团。这般滑稽的情形,使人得以暂时脱离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世界,获得喘息之机。那是一个失去纯真的世界,它存在于先,人类灾难性地堕入意义在后。滑稽用例如笑话或机智的调侃,搅扰了宇宙的平衡;或者,用蠢笨、怪诞、荒谬、超现实的方式,将宇宙自身连贯的意义涤荡干净。本身毫无意义的笑声把意义的严重流失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魔鬼观与幽默常常相连,便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同样正常的是,地狱中向来就回响着堕落的灵魂发出的下流笑声,窃笑、狂笑、幸灾乐祸的嘎嘎笑。他们自信已经看透了人的价值:揭开其真容,不过是言词虚华的欺诈。
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也谈及这类笑声,认为它带有“恶魔般的讥讽意味”,是“狂呼、嘶叫、咆哮、哭诉、嚎叫、尖叫”造就的“地狱式的快活”,是“地狱中含讥带讽、得意扬扬的笑声”。魔鬼与天使的对立,便是伊阿古与奥赛罗的对立,或者说,是弥尔顿笔下郁怒的撒旦与小官僚般饱受压抑的上帝之对立。波德莱尔曾写道:“笑具有撒旦性质,因而蕴含着深刻的人性。”凡夫俗妇极易轻信,他们热切地认为,那无谓与单薄的意义与价值像铁熨斗一般坚实,真是可悲可叹。目睹这些,魔鬼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大笑,压都压制不住。
《浮士德博士》,[德]托马斯·曼著,罗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4月。
阿莲卡·祖潘季奇的喜剧研究颇具新意。她认为“此世界的构成自相矛盾、因势而变”,笑话即是其缩影。人的意义建构具有偶然性,缺乏依据。笑话的功用在于将这点提升到意识层面。可以说,笑话是藏匿于语言象征秩序内的真实,而该秩序看似自然,实则是现实的理性版本。构成该秩序的能指,实际是随意的符号与声音;若想有效运作,它们必须足够灵活、含混,能够自由浮动,从而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结合,包括荒唐与反常的方式。因此,从逻辑上讲,构成意义的也能构成无意义。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祖潘季奇认为:“普遍的无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
弗洛伊德也持此观点:无意义是意义的根基。雅克·拉康写道:“笑话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利用一切意义实质上的虚无性。”社会现实的建构随形而变,笑话透了这个底,由此也揭露了现实的脆弱性。祖潘季奇评价道:“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笑话都道出了,或者说展示出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与危险性。”此论也适用于亲属角色的有序结构;它是一个象征秩序,由一套确定恰当组合的规则所统御。在本质上,这类秩序若能正常运作,则必能非正常运作。规范该秩序的诸种规则,能够对众角色进行合法的排列组合,也能够产生出非法的排列组合。乱伦即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