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过我并未跟小楼就此客气，他伤他的心，我做我的男朋友。做男朋友最大的好处是两个人的钱可以一起花，我总是先花光自己那份，然后跑陈玉那蹭吃蹭喝。每周我都假公济私地去看望她，背着一大堆换洗的衣物，她洗完衣服领着我吃食堂小灶，而我一点都没觉着自己可耻，反倒乐木呵地接受她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问过陈玉为什么不接受小楼，她说小楼的确很好，比我适合做老公，但她现在要的不是老公。我没太明白，这丫头从初三我家搬走以后就猜不透心思了。她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躲避的小姑娘，也不是大大咧咧跟我们爬楼顶的假小子，她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心甘情愿地省吃俭用给我钱花。
毕业那年院里有几个分北京的名额，我要了一个，琢磨着玩儿到京城去，老爸也支持我到外面闯闯。大四了，最后一年大家都没心思学习，上课就那么回事，大家轮番帮着签到。我们班支书是个女孩，叫杨旸，人特沉稳，每节课都不落，学习成绩还行，属于那种刻苦学习积极上进的好学生，长得也不错，听说好多男生都追她，许多都是别的系的。建筑学院是理工类里的理工类，女生几乎是稀有物种，要不是因为开了计算机专业，就那帮土木工程、建筑学等系的男生都能疯。猥琐男们评出的校花有五个，计算机系就占四个，院里流行个顺口溜说：“建筑学院门槛低，和尚老道打彩旗，就属96计算机，杨旸校花排第一。”其实把杨旸换成哪个女生的名字都成，只不过大家公认她最好看。
杨旸突然对我好起来，替我签到，给我打饭，还买电影票约我去看，我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对主动积极奉献的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但这样去陈玉那就少了，她给我打电话问钱够花不。我说：够，最后一学期老头子给的钱多。她问衣服用洗不，叮嘱我别弄太脏才洗。我说：没事，我现在自己会洗了。然后她有些失落地撂下电话。我没法告诉她交的新女朋友在给我洗衣服和零花钱。
那天晚上，和杨旸看完电影回来，屋里老六说有人找我，然后很怪诞地瞅瞅挎着我的杨旸。到宿舍楼门口，就看见陈玉，她刚要跑过来，突然又停下，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赶紧脱开杨旸，跑过去拉住她问：“谁欺负你了？快跟哥说！”她把我胳膊使劲甩开，扭头就跑。我看看杨旸，她耸耸肩。我就去追陈玉，那丫头跑得飞快，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见她跑上一辆公交车，实在追不到，只好回来。
杨旸还等在楼下，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我妹，不道咋了。我心里很乱，净往坏处想，一定是小玉在学校受了欺负，明天约几个哥们去辽大平事儿。杨旸说我们再走走吧，她一路陪着我，安慰我，说你对妹妹真好，希望以后对她也这么好。这天晚上杨旸把初吻给了我，我们都不是很在行，总是碰到牙齿，她的身子有些发抖，手冰凉。最后我说还是算了吧，谢谢你的安慰。
给陈玉打电话，传达室老头喊了半天说没人接。我又跟几个哥们跑到辽大，扑了个空。同寝的女生说陈玉昨晚回来哭了一宿，今天早上收拾东西回家了。我只好煽啵嗒地和哥几个回来，想想还是回家看看吧，反正学校也没啥事。
到家陈玉妈说没回来，当时没敢告诉她陈玉失踪的事，赶紧联系小虫和雨楼，雨楼比我还着急，在电话里第一次骂我，说把小玉交给你怎么这样对她，我说没怎么着她啊，他说没怎么着她怎么会失踪，我没敢告诉他杨旸的事，我琢磨应该就是这事使陈玉生气的，可我从心底往外没拿她当外人啊，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我也没拿杨旸当老婆，只是为了混过最后一学期无聊的生活，压根就没打算娶她。
后来小楼打电话过来说别找了，小玉在他那，过段时间送小玉回学校。再见到陈玉，她头发剪短了，一身工装服，又象个假小子的样子。我试探着问她还怪我不，她说：“哥，你别往心里去，那次是我不对，不该发脾气让你们担心。”然后问我和嫂子怎么样了，说嫂子这人瞅着挺好的，要我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听她喊嫂子两个字心里怪怪的。
六
杨旸告诉我她也争取到去北京的名额，能和我一起分配，还能进到一个厂。她很兴奋，拉着我去吃大餐，然后逛街，要我买好多漂亮衣服送她，最后去看电影。她快乐得象个小媳妇，看到家具就说这个放在家里什么位置，看到家电就说这个得买什么牌子，看到婚纱影楼差点拉我进去拍照，要不是及时制止，她就得了逞。电影演的什么我一概不记得，我们的嘴好像就一直没离开过。
大家都忙着写毕业留言，多是些努力进取之类的，杨旸非得要给我也写，我说咱俩还写那玩意干嘛，又不是见不到了。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想了一会儿，工工整整地在我的留言册上写下一句：“从此不再孤单”字迹娟秀，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我没啥理想，一切都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所以成天傻呵呵的，不去做过多的安排，不去想过多的事务。但我的人生一直很顺，从未遇到过风浪，一不愁吃二不愁穿，该玩玩该乐乐该处女朋友处女朋友，一样没耽误。我觉着这样挺好，反正自己又没啥大出息，学习上不会的东西就不会吧，生活中不懂的东西就不懂吧，没必要钻牛角尖儿。
分配方案终于出来了，有我，没杨旸。她一下子就傻眼了，她家里没后台，只能自己找，问了一大圈回来就哭，说原来给她的名额，被院长的一个亲戚给顶了。我去打听，果真如此，而且北京那几个名额个个门子都挺硬。她抱着我哭，说太想去北京了，她从一个小城市考上大学十分不容易，再也不想回去，在那里会憋屈一辈子。我说那你别随着分配了，跟我一起去北京，我养着你。她欣慰地瞅瞅我，想了想说不行，刚参加工作，养活自己都够呛，怎么能养得起她。我踌躇了一下，跟她说把我的名额给你吧，她不要，说我让出来怕又让别人顶就白瞎了。
我找到管分配的主任，跟她东拉西扯，主任说臭小子有事儿直说，我赶紧说：“岳姨，这不快毕业了，特意来看望您，感谢阿姨这几年对我的照顾。”然后问能不能给我一个北京的分配名额，她很奇怪，说你不是已经分配到北京了吗？我说我处了个女朋友，想让她也去，她说再看看吧。
我回来告诉杨旸，她眼睛一亮，说明天跟我一起去看望岳主任。第二天她将我们手中所有的钱都收在一起，大约有两三千，买只江诗丹顿女款表去看望主任。岳主任说事情不太好办，上面进行教育分配改革，我们这届是最后一批统管的异地分配学生，所以名额很抢手，而且说如果我让出来，会有很多人盯着这个名额。我说岳姨，我回家还能分配，所以请您无论如何将这个名额落在杨旸头上，她看着我们无奈地叹口气。杨旸突然跪在她面前，我们俩都大吃一惊，杨旸说：“岳姨，现在您就是我干妈，您说怎么办都行，去不去北京也无所谓，您就认我做干女儿吧。”说完就磕头。我当时脑子都短路了，傻傻地坐在那里。岳主任见她不起来，说好了好了，我收下你这女儿，杨旸破涕为笑，拉着我喊岳母，我只好由着她。
后来的事大家能猜中的，杨旸得到了进京名额，而那块表被她干妈作为认女儿的见面礼又给了她。
七
我回到家，被直接分配到单位的信息部门，开始系统管理员的生涯。又过了一年，陈玉和雨楼也分配了，雨楼说啥也不回辽化，留校做了监理工作，过几年就两口子移民到加拿大。陈玉也回到家分配到外贸部门。小虫说要出去闯一番事业，北京、上海、杭州满世界打工，最后落脚在烟台。
陈玉一直没找男朋友，我倒是看了几个对象。陈玉外语好，后来被调到北京总部，又被派到纽约。我们难得聚会，大家都各自忙碌着。
雨楼临出国之前，带着老婆回家，我特意把陈玉和小虫招回来给他们送行。他老婆是大学同学，和陈玉亲热得象一家人，两女人嘁嘁嚓嚓的，不时的还瞅瞅我。三个男人都很惆怅，哥们马上就要远涉重洋，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以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见次面，死都不能死一块儿了。我们喝多了抱在一起哭，雨楼老婆过来劝，我这辈子第一次见雨楼发脾气，冲老婆喊：“滚蛋，我再也见不到我哥们了。”陈玉边哭边拉着他老婆先回去。那天我们喝光了饭店的酒，喝了吐，吐了再喝，直到三个人都人事不省。
我开车送雨楼两口子，小虫说正好他也回去，到北京再送一程。回来的车上，我和陈玉很久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已经桃红，我不敢抽烟，怕熏着她，她却要了一支抽起来，我说你怎么学会抽烟了。她说她父母离婚以后，母亲就总抽烟，她高考时看书到很晚，有的时候就抽烟顶着，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抽一支。我说你把烟给我吧，她把剩下的半支烟递给我。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个男人多好。”我问为什么忽然想做男人了。
“刚才看到你们分手时拥抱在一起，我感觉到你们的那份真挚情感。这是真正的友谊，真正的男人才能流露出的情感。我们女人也哭，但只能背地里思念，不能释放自己。”
我微笑，安慰她：“过两天你也要去美国了，我送你，你可以释放。”
“真的吗？”
“真的。”
她把我的一只手拉过去，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久久不愿松开。
八
陈玉真的就这样走了，九月十一日是她的祭日。这一切并不突然，那场灾难，当大楼塌下来的时候，没有人能幸免，不管多少人希望那颗年轻美丽的生命继续生存。现实的残酷给了我们太多的遗憾，她没有得到，却已失去。
在灾难降临的那一刹那，她从窗口飞向天空，向西一直飞翔，她要回家，尽管很累，但没有停息。她飞到我的窗前，静静地看着我，我正在逗着女儿笑，那个小生命很可爱。她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也是那样地笑，没有一丝烦恼。她走上了奈何桥，捧起那碗孟婆汤，希望我下辈子不要改名字，她好能找到我，做我的新娘。她说左手的无名指连着心脏的血脉，她要我时常记得这个故事。她说要我写给她看，然后她合上眼，静静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