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但凡看了武打片,我就特别兴奋,以为自己武功不浅,遇树踢树,逢墙踹脚,嘴里还哇哇地叫。
我们兄弟俩去县城练过拳。弟弟小学四年级转学到礼泉,租屋独居,放学先下一碗挂面,有盐没菜地吃了许多年,吃罢就去体育场随师傅习武,直至初中毕业。
越四年,我转学到了东关初中。那年,我初中即将毕业,在县文化馆已经学了两个暑假的绘画,进而想以此寻个前程。毕业班的课程特别紧,下午放学后,我俩草草做些饭吃了,碗筷不及收拾就要出发。我朝北走,去文化馆画素描;弟弟路远一些,骑自行车朝南赶。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再回来洗锅涮碗写作业。
2有一年冬天,父亲外出一月。回来时,他的腰间鼓鼓的。见我们随后进来,父亲脸上泛着难得的喜悦,回身将门关得严实,再一层一层脱衣服。衣服在炕头积了一堆,这时,只见他从腰间御下一条黑带子,带子上有一条拉链。父亲将腰带拍得梆梆响,再回头看我们,牙就露出一排排,脸上的肉以眼鼻口为中心,使劲朝外扯,我们一家都跟着笑。父亲再过去按了一下门闩,然后脱鞋上了炕,哧啦一声扯开拉链,手朝腰带里探,一沓又一沓朝炕头扔钱。扔过来就让我们数。最后,父亲朗声宣布:今年的苹果卖得不错,纯收入两万元。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在外走动久了,见识较他人宽广一些,他率先在村子里务农果园。村民见有利可图,也跟着栽果树。后来,父亲得了一个“二万”的称呼,实名倒被人喊得少了。
我上高中那阵子,家里情况大不如前。
大哥高中毕业后,去渭南跟姨夫修了几年汽车,他的愿望是当一名司机,驾着汽车走南闯北。这个理想没过几年就实现了。哥哥买了辆二手货车,在周边拉砖运瓦,捣腾了多年。眼看到了结婚年龄,父亲谋划着盖了院庄子,高房大瓦,院墙高垒,步入其中,像迷宫似的。
九十年代初,十万元是个大数目,城里一套房子不过一两万元吧。印象中,母亲就此提过醒:后边还有三个娃上学,钱都花光了,他们怎么办?父亲呵呵地笑,掰着指头算计:现在果园多了,苹果一年产五六万斤,每斤按一块钱算,咳咳,你还操心个啥?
后来的情况并非父亲所料。礼泉果业一下子就上来了,苹果价格却直线下滑。及至我和弟弟考上大学,家境就衰落了。眼看要开学,父亲整天朝外跑,这里借八百,那里倒一千。父亲将学费塞给我,先打发一个走了,又去亲戚那里走动,为弟弟的学费熬煎。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同我讲:“你爸知道你心思重,凑的钱先尽你拿。待苹果卖了,再去杨凌给你兄弟补交学费。”
大学毕业,我顺利找下工作。父亲先送我去了单位,回去后同村里人讲:老二的工作没让他操心,想给领导发根纸烟都没机会。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开心。有一次回老家,才知道村上有几个娃因为读书少,叔伯弟兄急得乱抓,寻情钻眼极尽委屈,又花了一笔钱,才算给娃找了份工作。
父子俩表情很丰富
3即便再大的雨雪,父亲都视若平常,该干嘛干嘛,从未见他给我们弟兄仨送过那怕一次雨伞或雨鞋。也是那一刻,我觉得父母是靠不住的,凡事只能自己努力。
那一年,我中考成绩不行。父亲觉得是发挥失常,就去求一位堂兄帮忙。堂兄与父亲年龄相差无几,在城关镇当*。那几天,我不吃不喝,躺在出租屋里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耳朵嘭地一声响,听力就不行了。父亲回来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我爬起来默不作声。父亲安慰道:都说妥了,可以参加初中专复试。我问咋回来这么晚,父亲似乎有些疲惫,叹了口气,说:“去的时候你哥不在家,到十一点了,我不好意思在人家屋里待,下楼蹲在小区门口,快一点了,人才回来。”
在我极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们几个下地干活。有一次去砍柴,每人要背一大捆,都是槐树枝股,没走几步,我就要停下来将柴捆子搭在地棱上喘息许久,父亲就在前头催促。翻沟爬坡,眼看要上去了,我脚下一磕绊,柴垛扑通一声脱身朝沟底滚,扬起一道黄尘。父亲跟着撵下去,上来后破口大骂。我委屈得大哭,将衣领上翻,囔道:你看,肩膀都肿成啥咧!父亲瞥了一眼,没再言传。及至到了家门口,才悠悠地说:手无缚鸡之力,以后不好好学习,有你受的苦。
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父亲给我捎来一封信,皱巴巴的,字极大,写得也开张。信是用铅笔写成的,有几处画着圆圈,我只能猜测个大意。笔尖将纸张戳了几个窟窿。翻着那几页纸,我开始琢磨老人家写字的模样。听说我想专升本,父亲很是支持,鼓励尤多。末了,嘱咐我不必为学费操心,这些他能解决。那一刻,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这是父亲给我的第一封信,确实有些意外。后来才知道,当时村上搞民主选举,父亲多少有些威信,却被某些人忌恨着。人家略施手段,父亲就遭了殃,被公安拘留了几日。回来后,父亲极是愤恨,张罗着要写诉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4我练了二十多年的字,总算有了些名声,讨字的人多了起来。前村后甸、亲戚乡邻,或谢恩答礼,或乔迁补壁,见不上我的面,都去找父亲。有的只撂一句话,有些提点礼档略表寸心。父亲就给我打电话,说谁什么时候帮过咱的忙,谁与他关系好。那两年,我回去总要带几张字。父亲将字藏在柜子里,也不全送人,待想起来了,又翻箱倒柜满屋子找。
天冷下来,家里的苹果也收拾妥当,父母就来我们这边过冬。我待在书房里,父亲常进来拉话。见废纸篓里扔的字,已经皱巴巴的,父亲拣起来却说这张好,那张也不赖。似乎扔掉的总比当下的好。我笑了,过去将那几张字展开来瞅两眼,印章是有的,字却不堪,遂将其揉作一团再扔进废纸篓。过两天,桌面上没了练习纸,我想翻出那些字在背面临帖,却找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