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唐代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黄金时代,尤以诗歌为最。唐诗崛起成为一座不可跨越的巅峰,并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伟大诗人,至今成为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文学记忆。关于唐代文学,现代阐述者众,出新意并不容易。
近日,文化学者、畅销书作家张一南推出《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透过真实的历史情境解读唐代大诗人们的人生境遇、名篇佳句、创作风格,发现许多早已熟能成诵的诗篇原来另具深意。除诗歌外,她还对唐代的文章、曲子词、唐传奇也做了介绍,带领读者全面领略唐代文学的独特风景。
10月28日和29日,张一南来到成都,分别在天府新区“寻麓书馆”和玉林蓓蕾社区“晚读书店”做了两场分享会,跟读者分享她的新书《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在两场讲座中,张一南都首先提到,自己当下的头衔现在已经跟这本书矛盾了。因为她已经离开北大去国图工作。之所以这本新书还叫“张一南北大国文课”,是因为书中的内容是她在北大课堂的讲义。这本书算是“张一南北大国文课”系列的收官之作。“下一本书,就是国图张一南写的了。”
虽然是新书分享,但张一南并没有只是简单介绍这本书,而是做了两场关于唐诗鉴赏的深度讲座。第一场的主题叫“诗的复兴”,讲“初唐前期”;第二场主题是“走向盛唐”,讲“初唐后期”。
得一提的是,早在9月12日,张一南入川登上名人大讲堂,全面讲述李白的蜀乡情结,吸引全网160万网友观看直播。时隔一个半月再次来蓉,她这两场讲座继续深度解读唐代文学的魅力。
张一南在成都分享(张杰拍摄)
“四杰驰骋文坛的日子,
是诗国盛世的预演”
从唐朝立国到南唐覆灭,跨越三百余年,初唐四杰、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高适、岑参、韩愈、白居易、李贺、李商隐等诗人皆在唐代文学银河中一一呈现。张一南给初唐前期找到的一个关键词是“复兴”:“今天我们一说起唐代,都是煌煌大唐,大唐盛世,其实,大唐盛世也是从贫弱中走过来的,也是经过几代人付出努力实现的复兴。”
很多人知道“初唐四杰”,但未必知道这四位杰出诗人背后的历史逻辑。张一南说,王勃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之间不是知识的差异,而是思维方式的差异。“六朝悠久深厚的诗学积淀,在一代人的失落之后,又在王勃们的身上复活了。所谓的‘初唐四杰’,并不是唐朝一建立就出来的四杰,而是唐朝到第三代人才出来的四杰。四杰的出现,是唐诗全面辉煌之前先探出来的一枝迎春花,预示着一个非常不一样的时代要到来了。在连年的分裂、战乱之后,在唐朝建立之初的贫瘠、隔阂之后,突然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出现了。人们在多年以后追溯唐诗的辉煌是如何发生的时候,就会回想起最早的初唐四杰。四杰驰骋文坛的日子,是诗国盛世的预演。”
这四个人里,王勃和杨炯同岁,都是永徽元年,也就是唐高宗登基那年出生的,是标准的高宗朝的人。骆宾王和卢照邻比他们要年长一二十岁。“王勃是太原王氏,属于山东士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太原王氏,是王绩的侄孙,是知名的文化家族里近支的小孩。杨炯是弘农杨氏,跟隋炀帝是同一个郡望姓氏,属于关中士族,他的祖辈是隋末的武将,他的从伯父杨德干是高宗朝的名臣,是以处理政务见长的那种。如果要给个直观的印象,王勃和杨炯站在一起,大概有点像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感觉。”张一南说。
“王杨卢骆”这个排名,历来有很多争议,不知道是按什么排的,也有好多人说不合理。但是张一南发现,“这个顺序正好是他们四个人门第的顺序,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从地域上说,王勃和卢照邻来自北齐故地,杨炯来自北周故地,骆宾王来自陈朝故地,‘后三国’在四杰里凑齐了,这也是历史遗留的地域隔阂被打破的表现。三国的文学都没有被遗忘,而山东显示出微弱的优势,南方表现出微弱的劣势,这实际上也是整个唐朝的文学地理格局。”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出版社提供图片)
“走向盛唐的岁月,
其实比盛唐带劲”
讲到初唐后期,张一南说这个阶段的诗学主题就是“走向盛唐”。“盛唐的时候,整个诗歌系统都准备好了。体裁上有近体,有古体,有乐府;艺术上有声律,有兴象,有风骨。所以才能出那么多好诗。那么这个准备是谁做的呢?初唐后期做的。所以,我们要理解盛唐,还是要先理解初唐后期。唐朝走向盛唐的岁月,其实比盛唐带劲。”
在讲初唐后期时,张一南特别提到这一段的历史政治,“高宗后期,朝政其实已经由他的皇后武则天控制了,这就开启了唐代历史上长达几十年的女性政治时代。女性政治的时代,也就是初唐的后半段。简便起见,我把这个时代统称为武朝。这个女性政治的时代,恰好是近体诗最后定型的时代。这是巧合吗?我认为不是。近体诗的定型,体式的定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实际上意味着诗歌文化的定型。”
张一南还分析到,唐代人才选拔制度与诗歌文化兴盛之间的关系,“在隋代和唐代,实行科举制的同时,其实还有各种举荐的方式作为辅助。这是一个中正制和科举制并行的时代。这个时代,科举制只是选拔人才的方式之一,看诗还是为了看人。近体诗为什么在武朝定型下来了呢?因为新的人才选拔观念,是在这个时代定型下来的。这个新的人才选拔观念,就是以诗来判断一个人的士族性。你就是出身再寒微,只要你的诗表现出了士族性,那么你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才。”
初唐后期南方士族的歌行,最有代表性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歌行号称“孤篇压全唐”,是唐代歌行的精品。“这首诗可以代表歌行体的一个规范。首先他的内容很丰富,体物和缘情交替,不仅有景物,还有感叹,交错着写。我们写歌行也要这样,不能一味光写景,要有议论,夹叙夹议,就像苏州评弹那样。”但张一南也提到,这首诗不至于是最好的一首歌行,“只能说这首诗确实很有名。有名也是因为它比较通俗,比较艳丽,容易流传开。张若虚的诗流传下来只有两首,而且另一首很平常。《春江花月夜》也是到了明朝才成名篇。在中古这个阅读场下,《春江花月夜》可能不能算是一首杰出的作品。”
张一南说,张若虚来自江南地区,有可能出于吴郡张氏,吴郡张氏在南朝晚期是很有文化地位的。《春江花月夜》也是南朝宫体诗文化的结晶。这首歌行也属于乐府旧题,隋炀帝写过,只有四句,张若虚写《春江花月夜》,也是属于赋题的传统,不是看见了春江花月夜才写的。
从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看唐朝的内在凝聚力
在分享初唐后期诗歌文化时,张一南重点分析了贺知章。“贺知章是南方人,他的出生地是今天的浙江萧山。贺知章的贺,就是贺循的那个贺,是典型的江南姓氏。他主要是以七言绝句见长,我把他和张若虚划在一起,是考虑七言绝句在这个时候刚刚从歌行中独立出来,还可以看成小型的歌行或者歌行的一段。南方士族擅长七言歌行和擅长七言绝句,其实是同一件事,就是南朝先进诗学文化的遗存。”
很多人在少年时代都背诵过贺知章的《咏柳》和《回乡偶书》。《咏柳》是张一南最早背会的几首诗之一。“因为这些诗是我们从小会背的,一般也就不再去想它写得好不好了。直到我后来研究比喻模式,发现他一首绝句连着用了三个比喻,都是齐梁式的比喻。其实这是一首人工化程度很高的诗,跟我小时候印象中那个‘光风转绿蘋’的很自然的柳树形象,还是不一样的。‘碧玉妆成一树高’是一个典型的齐梁化的比喻,这个柳树的形象不是在风中飘动,很有动感的形象,而是被这个比喻静态化了,凝固在那儿了,变成碧玉雕出来的了。所以贺知章咏柳,不是体现一种自然之美,而是体现一种人工之美,雕琢之美。”
“不知细叶谁裁出”,这句话大家都很熟。但张一南发现,“这个问题问得很绝,没有人会这么问,因为没有人觉得柳叶是裁出来的。我们知道柳叶是有生命的,是长出来的,如果不是诗人,不是齐梁的诗人,不会把它和没有生命的纺织品联系起来,不会觉得它是裁出来的。他这一问,问得很蹊跷。为什么要这么问呢?第三句就要这个效果,第四句再抖包袱。“二月春风似剪刀”,这又是一个齐梁式的比喻,把自然的春风比喻成人造的剪刀。春风是软的,剪刀是硬的;春风是轻的,剪刀是重的;春风是暖的,剪刀是冷的;春风是萌生万物的,剪刀是雕刻万物的,可以把既有的生命剪断。这又是生命感和无生命感之间的一个转换。”
仔细分析一番后,张一南认为,贺知章这首诗,其实还带着南朝宫体诗的痕迹。从体裁(也就是形式)上看,它是七言绝句,实际上就是歌行的一段,而歌行是南朝最先进的文体。从题材(也就是功能)上看,这是一首咏物诗,而咏物诗是南朝宫体诗的基本题材。从具体的写法上看,他四句用了三个比喻,还有一个“碧玉”的关合,等于是四个比喻,全都是齐梁式比喻,全都是生命感的消解,这也是宫体诗的痕迹。“我们再联系贺知章的出身,他是江南士族,就知道这些南朝宫体诗的痕迹,是江南士族带来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也是很多人非常熟悉的一首诗。但张一南的分析比较新颖。她说,贺知章是江南士族,到北方做了一辈子官回到南方。初唐的时候,国家刚刚统一,南方人和北方人是有隔阂的。南方人到北方做官,也有一种飘泊的感觉。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时代发生了变化,是盛唐了,南方人的心理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家乡人眼里,他又成了北方人,家乡人对他又是一种隔阂的心理。他这两首《回乡偶书》,其实隐含着这种微妙的隔阂心理。为什么贺知章能说家乡话,还能被儿童当成客呢?“说明新一代人已经对北方的首都产生了强烈的认同。从贺知章到这些孩子,唐代南方人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贺知章那代人,还是在长安一辈子都没认同长安;而这些孩子,已经是没有到过长安就向往长安了。这说明,唐朝的内在凝聚力,不知不觉地加强了。贺知章是从初唐到盛唐的人,这些孩子是真正的盛唐人。”
张一南在成都分享(张杰 摄)
“每次使用网络用语,
都是沟通古今的尝试或思考”
听张一南的讲座,会特别明显感觉到,她对传统文化的分享言之有物、语言鲜活,很多见地和视角令人耳目一新。在讲座结束后,她也向封面新闻记者分享自己这么多年的心得:“我的老师曾说过大概如此的话:能跟别人讲明白的前提是你自己先想明白。对我影响很大。”
在《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的行文中,也可以发现除了比较专业的文学术语之外,张一南还使用了不少网络用语。对这一点,张一南在序言中特别提到自己有特别用意,自己使用网络用语,并非因为语言匮乏。“事实上,我的‘母语’ 是文言。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也许会出一本文言诗话,那会是我写作最舒服的文体,或许也更能满足一些读者的需要。而使用网络语言,我其实需要‘转码’。之所以要费力气学习使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体,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并不完全是为了‘通俗’,更不是为了媚俗。我每一次使用网络用语,都是一次沟通古今的尝试或者思考。当我使用一个网络词汇描述一种古代诗歌或古代文化的现象,一定是因为这个现象可以对应今天的现象,而且这种对应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反映了某种规律。我使用网络语言,当然会有‘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风险,这一点我也是考虑过的。我选择的网络用语,都是我认为有希望永远进入汉语的。我希望能够找到一套我的语言。当然,很可能我的预测是失败的,我使用的这些词,几年后的读者果然读不懂了,那就姑且算是一种时代的印记吧,可以清晰地标定,这些书是写于这个时候的。”
张一南还提到,自己向大众讲传统文化,不希望被奉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雅,一种青花瓷一样的摆设。“比起传播了多少知识,我更愿意向我的读者展示,道不远人。传统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我是一个活人,传统像我一样鲜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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