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殷商甲骨文“示”之字形,启发我们对于二里头遗址坛墠遗迹进一步想象:二里头“土坛”上的夯土墩,或即放置神主的“主座”——甲骨文“社”字,形作地面或丘台上立有土柱(图一四:1-6),正是二里头土坛之侧视图。这类设施在明清皇家天神坛、地祇坛还在沿用——神主奉安于山形石雕神主座上面。(图一六)抑或其本身就是“社主”;墠内并无夯土墩,神主可能直接放置地面上,如图十四:12甲骨文所示,以便更接近地祇。
关于墠:所谓“墠”遗迹,其特点是:从地表下挖形成的浅穴式构筑物,无墙无柱,壁面抹有“墙皮”,平面呈单体长方形或复合体长方形,内部有先后敷设、层层叠压、平整如镜的土层,上面有人们活动形成的踩踏面,有经火烧烤形成的形状不定、大小不一的“红烧土面”,有不同时段埋设的墓葬。可见,它们建造考究,精心保护,长期、反复使用。
根据相关现象,可以排除其为“半地穴式建筑”之可能,笔者推测或即所谓“墠”——一种祭祀遗迹。祭祀时,也会烧燎某种祭品,从而留下火烧痕迹。
坛和墠是我国古代都邑中常见的祭祀场所。《礼记·祭法》云:“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墠而祭之,乃为亲疏多少之数,是故王立七庙,一坛一墠。”郑玄注:“封土曰坛,除地曰墠。”孔疏:“一坛一墠者,七庙之外又立坛、墠各一。起土为坛,除地曰墠。”《诗·郑风·东门之墠》“东门之墠”,郑笺云:“墠,除地町町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释町:“假借为坪,或曰平地为町。”孔疏曰:“《礼记》、《尚书》言坛、墠者,皆封土者谓之坛,除地者谓之墠。”《史记·封禅书·正义》:“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所谓“封土曰坛”,是说人工建造的高出地表的土台叫做坛;“除地曰墠”,是说人工建造的低于地面的浅穴式场地叫做墠。“封禅”是祭祀天地之神的场所和仪式之称。
同样是祭祀设施,坛高凸于地面之上,圆形,有黏土墩,附近有贵族墓葬,有火烧遗迹;墠低凹于地表之下,单体或组合式长方形。场内活动面上有不规则的火烧痕迹,有成人和儿童墓葬。它们各自具体功用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能从其自身遗迹现象找到明确答案。如若做个大胆推测,或许可以认为:坛是祭祀天神的设施,墠是祭祀地祇的设施——中国古人有天圆地方概念,因此传统上天坛为圆形、地坛做方形。
甲骨文“坛(旦)”字(图一四:13-18),形如方坛或圆坛上方有太阳,意即供奉太阳神(天神)的地方。据此,可为将二里头遗址土坛推定为祭祀天神场所(天坛),增添一个旁证。
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之神,而其主神,在商代叫做“上帝”(卜辞多有祭祀“帝”的记载),在汉代称为“太一”(《史记·封禅书》“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因其位在高空之上,故祭坛建成高于地面的土台状,坛上再设置神主座,使神主尽量向天空伸展而接近天神。F8中央的大型神主座,应该就是供放主神主的神座,周围的神座则可能是配祀之神位;地祇都是地面或地下之神,包括山岳江河百谷等,因此其祭祀场所为低于地面的方形(长方形),不需要高耸的神座。87YLⅥF7横贯东西的小土沟(图一七),发掘时认为“用途不明”,今受《唐土名胜图会》关于“方泽坛(地祇坛)”神座之“五岳、五镇、五陵山石座,凿山形”,“四海、四渎石座,凿水形,均东西向。在水形石座下还凿池,每祭祀时全都贮水”之记述启发,或可推测F7地面上特意挖掘的那条小沟,应该是某次祭祀的主要对象为大河(在当地不外乎黄河、洛河,殷墟卜辞中所有祭河的记载,能明确具体对象的只有黄河和洹河——此二河直接影响殷都安危),因此有象征性河流(祭祀时沟内注水)。
但据文献记载,后来祭祀天神、地祇,或不在一个地方。《礼记·礼运》:“祀帝于郊,所以定天位;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礼记·郊特牲》:“社祭土而主阴气也。”《汉书·郊祀志》:“祭天于南郊,就阳之意也;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上述文献说古帝王祭天于国(都邑)之南郊,祭地于国之北郊(其实不尽然。如汉成帝时,祀皇天、祠后土的地方,曾经并不在长安城南、北郊。)。这种观念是否在夏代即已出现,还是未知。二里头遗址是否另有祭天设施,有待于将来的考古发现。笔者注意到,二里头遗址出土陶器符号中,有个类似“亞”字形的符号(图一八),很像是四面有台阶的高坛象形(类似殷墟丙组基址——它至少具有南、北两陛),它的体量显然应该比较高大,也许就是当时另种“天坛”的形象?
从殷墟卜辞记载祭祀天神地祇均在“社”类推测,二里头遗址上述坛墠类祭祀遗存或同属“社”之设施。甲骨文“社(土)”字((图一四:1-6)),也恰与二里头遗址祭坛形象吻合。
甲骨文“坎”字(图一四:19-24),表示在土坑中痤埋人或动物牺牲,推测二里头坛、墠附近也应有坎,须从众多的“灰坑”中悉心分辨之。甲骨卜辞记载祭社常用燎祭,二里头坛墠及其附近均发现众多烧土面,或即燎祭遗迹。
(三)价值与意义
二里头王都中轴线上的宫殿区、手工业作坊区、祭祀区,构成了王都的核心内涵,其所分别代表的政权、神权和高科技支配权,是当时王权的三大支柱。因此,二里头遗址祭祀遗存的发现和认识,完善了二里头王都文化内涵,深化了二里头王都研究。
祭祀天地神祇,在我国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是古代中华文明的重要内涵。如果说古代帝王祭祀祖先神,是表现王权正统性的方式,那么祭祀天地神祇则是体现王权正当性的重要手段。二里头遗址坛墠类遗存的发现和认知,为中华文明起源和早期发展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和思路。
三 源流探讨
二里头遗址坛墠类祭祀设施,其祖形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至夏代早期。如:
北方红山文化遗址常见积石冢与石垒祭坛相伴,其祭坛均用石块垒砌成高台状,呈圆形或长方形。
辽宁喀左县东山嘴遗址祭坛,用大石块砌筑而成,北面为方形祭坛,南面为圆形祭坛,圆坛直径2.5米,旁边出土有陶塑祼体女神像和镂孔塔形陶器等祭器。王震中先生认为“综观整个方形祭坛的布局和内涵,结合我国古代文献记载,可以认为这是我国东部地区史前较大规模的祭社遗址。至于方形祭坛南边的圆形祭坛(圆形台子)则应是祭天之坛,或可称为原始的‘天坛’”。
牛河梁遗址发现一批以庙、坛、冢为组合的红山文化祭祀遗址,其中第二地点N2Z3号祭坛为圆形,由三层以立石为界桩的阶台和坛上积石构成,坛中央堆石为坛顶。祭坛最大直径22米。(图一九)N2Z5号祭坛,用石块砌筑,平面呈长方形,中部有横隔墙,使坛体呈现“日”字形。坛体南北长19.2米,东西宽14.6米。北部坛体中央有一圆形石堆,最大直径2.3米,最高0.62米。坛内垫土层下埋置有3具人骨架。第五地点祭祀遗存,由二座圆形积石塚夹一座长方形祭坛构成。冯时先生研究指出:牛河梁N2Z5号祭坛应是古人祭天的场所。
南方的良渚文化遗址,也屡有祭坛发现,其中浙江余杭反山、瑶山、汇观山、上海青浦福泉山等遗址发现的良渚文化祭坛,最有代表性。它们是在山岗顶部砌筑或者人工堆筑方坛、长方形土坛,有燎祭遗迹、有高级墓葬。
瑶山遗址祭坛为石块垒砌,方形,现存坛面中央是一个凸出周围坛面的方形红土台,南北长约7.7米,东西宽约5.9米,红土台四周围绕一圈浅沟,沟宽1.7~2.1米,深0.6~0.85米,平底,内填松软灰土,无包含物。围沟之外是黄褐色土筑成的坛面,散见较多砾石块,推测坛面原先可能铺设有石块。祭坛周边有用石块垒砌的石坎,保存较好者在其西北部,高约0.9米,祭坛南半部布列有12座高级墓葬,祭坛西侧石坎外侧还有2座墓葬。如果发现的现状大体反映祭坛原始状态,即沟内灰土是后期填入,那么这便是现知最早的“方泽坛”——推测祭祀时,沟内注水。沟中灰土应是祭祀(燎祭)时生成物;如果现状并非原始状态(后期破坏削去了坛顶大部分),则“灰土沟”为三层坛台的中间阶层,那么这便是最早的“五色社坛”雏形——已经具有黄、黑、红三色土。(图二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