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样飘浮在大洋上空,它们是引力统治下的这一方土地上不受其约束的生物
海鸟以某种方式跨越了现实与想象的界限。在它们的王国里,扩大与不确定性共存,其间的事物本质既不可靠又充满疑惑。书面英语中第一次出现的海鸟,是在两首8 世纪的诗歌里,它们被后世的学者称为《漂泊者》和《航海者》。这些鸟儿不在岸边,而是在海上,被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为“孤身飞行者”,居住在奇异又暧昧的半虚半实的世界里:一半是实体,一半是鬼魂;一半属于我们的世界,一半来自另一个国度。
无依无靠的人再次醒来,
看见面前是徒劳的海浪,
海鸟在游泳,双翅张开,
霜雪半似冰雹。
而心头的伤口更深,更厚,
先甜后苦——更新的忧愁——
爱的记忆再上心头;
他敞开胸怀,目光切望地迎接
死去的朋友。它们再次游走!
水手的灵魂不会带来
你知道的话或你爱听的歌。
这些海鸟是什么,又在哪里?伤心又孤单的水手真的看见了它们吗?这是不是他的想象?它们真的在他周围的海上出现了吗?还是他出现幻觉,臆想中的往昔此刻飘到了视野中?它们也许是他死去朋友的灵魂,但它们似乎在冷冷的海水里张开了翅膀。
我忧心难过,身处冰冷的海洋,
在冬天流放的路途上踌躇,
失去了朋友也没有亲眷,
与冰霜为伍。冰雹向前方挺进。
我听见的只有海的长吟,
冰冷的海浪。还有天鹅的呼喊
充当了我的快乐,鲣鸟的叫声
与杓鹬的哭泣,我们之中没有笑声,
只有海鸥鸣叫,没有蜜酒喝。
鸟儿哥特式的美遥不可及。它们的身份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研究这些残破诗歌的学者,但这儿的重点,自然是它们的模棱两可性。这些是高纬度与远洋中的生物。它们在副极地海域中茁壮成长。我们感到离家越远的地方,反而越是它们觉得是家的地方。那是它们的世界,而它们,是我们渴望的事物的一部分:处于理解边缘的美。“我力量中的隐匿之处,”华兹华斯在《序曲》中写道,“似乎敞开着,我一靠近,就又关上了门。”但这些鸟儿在北方的隐匿之处有着前所未有的活力。它们看起来和想象中的——或记忆里的——一样好,是灵魂,又不是灵魂,如同一个真实维度中的另类之物。它们半似幽灵,呼喊中仿佛有石块弹起。它们是心灵的生物,浸润在模棱两可中,一半属于我们,另一半不属于我们,用身体在世界中呼喊。
就本能与潜意识而言,这些就是鸟儿对我们的意义,它们是来自我们内心与海洋的声音,让我们注意到那些看不见的天地,让那些原本隐藏着的事物显现。它们与超然性无关——尽管它们经常被视为死者的灵魂,而是——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向“入然性”发出的邀请。这个词语是托马斯·贝里(1914—2009)创造的,就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来说,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美国当代哲学家。入然性并不涉及去往我们所知生活以外的地方,而是要深入生活,寻找其核心,就像麦克德尔米德吸纳了贼鸥疯狂凶猛的行为那样。科学尽管受到所有非科学家人士的轻视,却是把精力用在朝向内心的强烈*上的,而当代海鸟科学家们的惊人发现则意味着,当下出现的神奇感觉并非出自对于鸟类的无知,而是来自对它们的了解。
对海鸟痴迷的源头
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一直在追逐遍布大西洋的海鸟。我驾船驶向爱尔兰的西海岸,去过苏格兰的圣基尔达群岛、奥克尼群岛,英格兰的设得兰群岛,丹麦的法罗群岛,冰岛以及挪威。我拜访过美国缅因州的东海岸和加拿大纽芬兰,还有英国海外领地阿森松岛、福克兰群岛(阿根廷称马尔维纳斯群岛)、南乔治亚岛,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和葡萄牙的亚速尔群岛。对于鸟类习性与生活的这种时不时显得痴迷的吸引力源头,是父亲在我小时候给予我的体验:我8岁时,他第一次带我来到希恩特群岛上的大型海鸟栖息地。希恩特群岛是赫布里底群岛中的一小簇岛屿,我父亲自从20世纪30年代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一直会去那里。1937年时他20岁,他的祖母给他留了点钱。他出于对偏远与荒凉的痴迷,买下了岛屿,也就是3块小小的野草与岩石之地。每个岛屿大约1英里长,总计有500英亩1无人地带,外加一座满是老鼠的小茅屋,一共花了1,300英镑。
他爱岛屿胜过地球上的其他所有地方。他从北非与意大利战场上回来休假时,便独自一人反复前往那里。他好多年里都承诺过要带我去。当那一天终于来临时,我搭乘火车和巴士穿越英格兰与苏格兰,然后跟讲盖尔语的渔夫与牧羊人一起乘坐摇摇摆摆的捕鲱船,跨过明奇海峡,在漫长的旅途过后,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群岛在我眼前缓缓地显现出形状与轮廓。如同灰鲸背脊般的岛屿渐渐鼓胀,展露出真实的面貌。黑色的岩石,长满草的斜坡,不受风雨侵袭的海湾,小小的白色屋子,遍地是石头的海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规模的景象:高大,有悬崖,偏僻、凶猛、美丽、严酷、艰苦,尽管如此,又十分耀眼,铺天盖地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几乎令人不知所措。地上长满了青苔;夏日的早晨,岩石闪耀着橙黄色的光芒;我们周遭的天空和海洋之中,有30万只鸟。在这样一个搏动、聒耳、形态各异的多重世界里,万事万物都生机勃勃,无拘无束。
1971年,亚当·尼科尔森和父亲尼格尔·尼科尔森在希恩特群岛
这里有着另一个世界的光景。我们登上岛屿,在栖息地里小心前进,鸟儿从我们上方掠过。我们可以坐在它们身旁,在一码之外看着它们的眼睛。雏鸟在巨石间唧唧叫。海鹦则在地洞里低沉地咆哮。它们绕着大圈在空中盘旋转向时,身上的飞羽在我们上方沙沙作响,随即又安静了下来。一只大黑背鸥向下突袭,在飞行半途中抓到了一只鸟。之前的受害者们身上的肉被撕去,在大海边缘被海浪来回冲刷。美与完美,死亡,分解与生命,苦难与胜利:这儿全都有。
有些人在面对这样的海鸟栖息地时,会带着一点厌恶感,对这里无法简化的存在心生排斥。弱肉强食让人无法承受,如噩梦般藏在半掩着的缝隙和意外中,还有尖叫和袭击,以及活物散发的臭味。但那种粗俗,那种耀眼的绿眼睛的荒蛮生物,对我来说有意义。这里与我在家时熟知的安静细致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是全宇宙的一个剖面图,是生命本身的队列:上有1,000英尺之上的老鹰,遥远又令人着迷,接着是在悬崖上各自挣扎与煎熬的各种生物,那儿充满氨气的臭味,破碎的贝壳与褐藻的茎秆一片混乱,一直到它们下方住着龙虾的岩礁和海豹栖息地。更远处是延伸开去的公海,海洋为这样的生命提供营养,并被鸟覆盖,海面仿佛由鸟铺就而成。我将其视为一种现实,其中充满深度与强度,不存在妥协,如此这般的世界,我们一般看不见。这里成为我对世界可能具有的模样持有的底线与标准。
这本书探讨了海鸟对于人类想象力施加的控制,涉猎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希恩特群岛,不过,其源头还是在那儿。我决定描述十种鸟类——或者说,鸟群——的生活、习性与命运。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在赫布里底群岛最熟悉的鸟类,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它们是我希望能在那里见到的鸟类。这十种鸟根据它们的生活习性与体形、它们各不相同的适应形态,以及它们征服与成功的方式瓜分了海洋。它们就是牢牢吸引着我的鸟类,会年复一年地将我吸引过去。我一部分是因为惊讶于它们不加矫饰的生活及其残酷与美丽,惊讶于它们未经修饰的存在本质;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嫉妒,因为我渴望变成它们那样。
每种鸟儿都展现了核心问题的不同方面:如何在三种自然环境里生存。它们是最珍贵的生命形式,是仅有的栖息在海上、海里、空中与陆地上的动物。它们不是飞翔的海洋哺乳动物,不是海上蝙蝠,不是海洋昆虫,也不是飞翔的螃蟹或空中的龙虾。但这些鸟儿不知怎么地就适应了迥然不同的需求,而且实际上过得还很好。它们作为飞翔的动物,为了不让雏鸟窒息,需要在有空气的地方下蛋,因此必须在陆地上繁殖,海鸟以某种方式在海中找到资源,与此同时,又避开了海里的危险。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它们又是如何在满足这些需求的同时,显露出如此的优雅与力量、精巧与聪明的呢?
每种鸟都有不同的答案。欧鸬鹚与鸬鹚大部分生活在沿海地区,很少会冒险进入海洋深处或遥远的海域,但它们是美丽的,略带点陌生,是有着幽暗灵魂又无比能*食腐鸟和潜鸟。它们主要出没于靠近海岸的地带,在那儿鸥鸟带着另一套多到惊人且往往相当精明的问题解决方案,坐在它们边上。
鸬鹚
海鹦、海鸦、刀嘴海雀以及如今灭绝了的大海雀——都沾亲带故——是(或者曾经是)深驱直入的潜鸟,它们会跟在快速游动且富有营养的猎物后头,靠着翅膀驱动,又深又猛地俯冲下去,潜入水中。这些海雀主要占据栖息地的中部地带,位于海面之上、海拔最高的地区之下。它们填补了在南半球被企鹅占据的生态栖位。几乎没有企鹅进入赤道以北地区,也没有海雀生活在赤道以南。也许,正如加拿大鸟类学家安东尼·加斯顿认为的,由于赤道水域有鲨鱼巡游,这些鸟类从来没能闯过这道饥饿的武装阵线。相反,海雀和企鹅都只在肥沃寒冷的高纬度水域活动,鲨鱼在那儿永远无法游得快到能抓住它们。
海鹦
倘若说翅膀短小的海雀生活的核心区域在水里,那其他鸟类就是了不起的飞行员。三趾鸥这种鸥鸟已经放弃海岸线的生活——除了不得不去那里下蛋的时候——飞向了海洋,它们会在海洋表面采撷食物。鲣鸟则是北大西洋上凶残的霸主。它们是异常强大的俯冲型潜鸟,而且是那片海域里唯一顶着现代化压力,在数量和活动范围上都在扩张的鸟类。鸟类筑巢的地点也反映了它们各自的生活:三趾鸥的巢穴在细小岩脊的保护下,远离各种捕食者,鲣鸟则会以惊人的数量聚成一片无比凶猛的庞大地带,其他任何鸟类和生物想要进入,都会面临被摧毁的风险。
其他三种鸟,暴风鹱、剪水鹱与信天翁——都是彼此有关联的鹱形目成员,或者说,风暴鸟会社——则是故事里的英雄。它们极好地适应了海上生活,能够飞越长得惊人的距离,而且长寿、华丽,在风中游刃有余,在混乱的暴风雨和海浪中随遇而安,因为进化以及自身拥有的学习与适应能力,显得毫不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