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鹱的深色眼睛、用来捕鱿鱼的嘴以及露在外面的鼻孔
11,000种左右的鸟类中,只有350种飞向了海洋。它们尽管各不相同,却因为某种特定的生活方式而联系在一起,与大部分鸟类区分了开来:它们的寿命不止一两年,年纪最大的信天翁可以活到八九十岁;它们不会在出生后的第二个季节就养育下一代,而是慢慢长大,在生蛋以前要等上好多年;它们不会抱着一线希望,一窝产八九个蛋,而是往往只养育一只雏鸟,会花很长时间在窝里孵蛋,再花很长时间在巢内喂养;它们很少会从一个伴侣换到另一个伴侣,而是通常多年保持忠诚,每个当父母的都相互依靠来养育下一代。只有秃鹫与它们有着明显相同的生命历程,秃鹫也必须在广袤且凶险的不毛世界里寻找难得一见的猎物踪迹,不是在海中,而是在沙漠里。这些是决定去往边缘的生物,它们的生活已经跨过庸常,踏入的环境如此艰难,以至于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驾驭并最终成才。
作家阿瑟·库斯勒认为,我们与现实的关系在三个同等的层面展开:一种由感官告知,一种经由思考的大脑,还有一种依靠心灵——理解“海洋感”的能力,是感官或思考的大脑都无法理解的一个领域,“就像人们无法用肌肤感觉到磁铁的吸力一样”。这本书就是基于这三个层面来讲述海鸟的故事,有些是人们已经知道的,还有些是将要知道的,没有一个层面占据首要位置。不同层面之间相互补充,但每一层都阐明了有关海鸟的重大核心事实。
没有生物出落得如此出色,
然而,某种程度上,它自吹自擂,我们是否能探究,
它至高无上的价值:通过命运的法令,履行
它短暂的任务,获取全属于自己的荣耀,
品尝世界上的胜利,卓越,孤独。
我想象它们在大西洋海岸线上的悬崖和裂隙周围像串珠一样排成行,从爱尔兰西南部的斯凯利格群岛,设得兰群岛的外围岛屿,法罗群岛巨大的海鸟悬崖,到冰岛和挪威,北极圈边缘,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鸟儿,像是我们大洋海岸会呼吸的肌肤。它们给原本只有荒芜岩石的地带换上了绚丽吵闹的夏日面貌。它们几乎全都生活在偏僻地区,这是鸟类出于自我保护的选择,或者,这也许受到了数千年来人类掠夺成性的破坏驱使——不过,它们可为数不少。海鸟是我们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难以靠近的众多现实生物中的一种。在纽芬兰岛的海岸线上,大约有3,500万只海鸟每年夏天会来筑巢,并在700多个栖息地里繁殖。大西洋上小小的芬克岛就面积而言,只有1/3平方英里多一点,却是大海雀最后的避难所之一。按照加拿大考古学家托德·克里斯滕森的说法,那里“以公斤计算的可食用鸟蛋,比100头白鲸、800匹北美驯鹿或者400头格陵兰海豹的可食用肉还要多”。据计算,每年夏天有70,000吨海鸟在不列颠群岛海岸边飞来飞去。这个数字让我发笑,假如它们全都并成一只硕大的鸟,重量会是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一倍半,长满羽毛的翅膀跨过大西洋海岸张开,犹如梦中硕大无朋的鸟儿。
海鸦
海鸟的脆弱
不过海鸟也很脆弱。它们稀疏地分散在海洋世界的各个地方,看起来——当你靠近它们单个看待时——像是世界上的受害者,几乎像难民一样无望地依靠生活能给予的事物,臣服于天气与饥馑,每一次转身都有失败紧随其后。但海鸟身上也有迷人的双重性质:个性化却又非常集体化,单个的鸟儿很微弱,但在庞大的栖息地乃至栖息地构成的网络中,又有横跨大洋的体系存在,是用生命累积而成的坚定主张。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成了我们富于想象力的储备库之一。海鸟是来自冬季海洋的夏日大使,到我们的平凡世界拜访。来自彼世的造物在片刻间短暂飘浮在我们的世上,用它们所有的脆弱性提醒我们生存的美丽与神秘。
希恩特群岛的海鸟在寻找食物杂碎
“这像是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模样。”伊丽莎白·毕肖普在新斯科舍省哈利法克斯市以南的洛克波特海滩写到了海水——
黑暗,咸味,清澈,涌动,全然自由,
提取自世界寒冷坚硬的
嘴,汲取自坚如岩石的胸脯
无休无止,流动并提取,由于
我们的知识成为历史,流动并飞翔。
那种流畅与坚硬、叫人麻木的寒冷、广阔无垠的范围、嘲弄着人的不可接近性、自由、模棱两可、差异性,这些是海鸟世界的要素。就像毕肖普在写给罗伯特·洛威尔的信中说的:“由于我们确实漂浮在未知的海洋里,我想,我们应该小心地审视其他漂浮着的东西;谁知道有什么会需要它们呢?”
我爱海鸟,一部分是因为我总是会在自己最喜爱的地方遇到它们——刮着大风的严酷岛屿以及高纬度的海角,北方与南方,还有暴风雨和晴天时的海上。我爱海鸟,是因为它们在那些地方总是看起来无拘无束,它们对严酷无动于衷,享受各种环境,乐于在生活给予的最苛刻的时候展现自身的美。有一次,在法罗群岛的科尔特岛,我和比约恩·帕图尔森去北端的暴风鹱崖把羊赶回家,他问我最喜欢哪种海鸟。大西洋鹱,我说。我想起它们能毫不费力地快速移动、平稳飞行,用极其扁薄的身躯掌控天空与海洋,转向时,会用一边翼尖的羽毛划过海面,像是一把刀刺破了皮肤。
啊,是啊,比约恩附和着,细细回味这一刻后说,烤了吃很美味,对吧?但这不是一本关于美食的书,至少与肉类无关。这本书更多的是关于它们惊人的生活,而非它们死去的躯体,更多的内容来自和鸟类相处,以及科学家在充满嚎叫与臭味的栖息地年复一年坚持不懈的观察,而非来自厨房。美国生态学家卡尔·沙夫纳曾经写过,信天翁自己就是长弓,它们绷紧身子,把微风当作弓弦。这与它们的核心之美很接近:它们是什么与它们在哪里彼此包裹,生命体与环境之间没有了界限,彼此相拥,使鸟儿成为海洋与风中的杂技演员。它们流动、飘浮、居高临下,呈现出自然世界的一种模样,而它们所需的不过是一双眼睛,以及对观察准备就绪。
信天翁翱翔在大海上
到目前为止,海鸟总是会消失在地平线上。人们会在海鸟繁殖的悬崖上看见它们,在海角或轮船甲板上瞥见它们,但是,当它们不在那里而是去往海上时,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做些什么。整个20世纪,人们开始通过修复死去鸟儿身上的脚环以及一些出色的侦察工作,证实了它们迁徙与分布的模式。信息时代——很大程度上由手机以及我们对能装在口袋里的电子产品的渴望驱使——改变了一切,并且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观察方式。卫星记录仪、微型心脏监护器、深度计、湿度计,还有加速计,这些现在全都小到能够附在活生生的鸟儿身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曾经梦寐以求的方式来贴近海鸟的生活。
人们曾一季又一季地追逐不同鸟儿的生活故事,追踪它们的旅程,从一个极点到另一个极点,从大洋的一边到另一边。如今人们能够想象出海鸟的全部生活。新技术也开始揭示鸟类行为中的特性、鸟和鸟之间的差异、每只鸟的选择与遗传特征、不同鸟类家庭的情况,以及鸟类在栖息地中的习性。如今我们有清晰的证据表明,海鸟对海洋与大气的变化与危机格外地敏感。它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所有海洋发展变化的晴雨表。科学家们已经开始用三趾鸥个体体内的压力荷尔蒙水平来衡量海洋中的鱼类资源是否丰富:鱼少了,压力就大。新西兰的鲣鸟会为雏鸟外出觅食,它们捕鱼不仅是出于对卡路里的需求,还因为要为雏鸟提供均衡膳食而寻找一些特定的营养成分。海鸦能潜到水下超过600英尺深的地方。剪水鹱能够通过嗅觉找到回家的路,还能飞越充满浓郁气味的海域,在气味的指引下往返渔场。
以往也许只有诗人想象过世界上的海鸟会乘着涟漪与洋流,以适应海洋这馈赠与威胁交错相伴的地方,不过现在,科学家也会如此看待海鸟。我们现在才知道,漂泊信天翁一生中会飞行500万英里;我们也是到现在才了解,三趾鸥如果有至亲在养育雏鸟时遇到困难,它就会去别的地方繁殖;我们是到现在才确认,每只海鹦的脑海里都有一幅北大西洋的概念地图。这本书的目的,是将传统与科学作为双管齐下的音叉,把一些现代的发现与过去的认识——海鸟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海洋与世界的状态——结合在一起。
然而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飞行:当科学开始了解海鸟时,它们正在不断死去。根据一项指标衡量,全球海洋上的海鸟数量在过去60年间减少了2/3。对它们造成威胁的有气候变化、海洋变暖、更多的酸化海域、海况变化、污染、工业化捕鱼的影响、栖息地的丧失,以及我们散播在世界各地的老鼠和猫的捕猎,这些全都像世界末日即将唱响的歌谣一般,在海鸟群落间掀起波澜。自人类摆脱蒙昧以来,海鸟一直都是神话与传说里的灵魂;它们在海洋与天空的宫殿里也已生活了一亿年,但现在看起来我们正在摧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