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健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小站》讲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川藏线上一个边远兵站的故事。代理站长荣祖侠偶然捡到一只受伤的幼年黑熊。从此,这只被大家称为“黄毛”的黑熊,成了兵站调节艰苦生活的“开心果”。黑熊贪吃、憨厚、可爱,只要给它吃的,它就会帮人搬运柴火、拉拖车,还会作揖、敬礼,用呆萌的神态来抚慰情绪低落的人们,为枯燥的兵站带来了许多欢乐。但是随着小熊逐渐长大,人与兽终究无法同室共存。荣祖侠不得不把“黄毛”送到马戏团,兵站的人们也面临退伍、转业等现实问题,不得不各奔东西。
小说看似写了一个人熊奇缘、欢乐相聚的故事,然而拂去表象,却用冷峻和伤感的笔调,精致刻画出人们内心的孤独。荣祖侠是军校外语系的高材生,可是由于家庭出身的历史原因,被调配到边远的兵站,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心中充满迷茫。祖父博学儒雅,是荣祖侠少年时崇拜的榜样和情感的寄托。然而,祖父因早年的身份嫌疑,备受歧视和屈辱,甚至为家人所嫌弃,最终不堪重负而自*。特殊的家庭背景,给荣祖侠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他一遍遍回溯关于祖父的记忆,反思家庭中亲情的冷漠、人性的扭曲,内心在历史和现实中进行了一次次争斗。家庭的阴影,让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怀疑,既不愿意违背原则在职场逢迎,又不甘心安于现状沦为平庸之辈。就这样,始终纠结于两难之中,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孤儿。
严歌苓惯用女性视角来表现人性,《小站》则从男性的角度把孤独苦闷的心境写得呼之欲出。小说写出了理想主义之外,所隐藏的一抹忧伤,勾勒出人性的复杂面相。荣祖侠无法割舍对黑熊的感情,而领导无法接纳黑熊,也无法理解他们的精神需要。这种矛盾的不可调和,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情感鸿沟。《小站》因一只黑熊的去留问题,借荣祖侠的内心发出拷问: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荣祖侠的孤独沉思,更像是一个清醒者的痛苦。
荣祖侠瞒着部队私自照料黑熊,并且试图进行野化训练,帮助黑熊重新适应自然环境,但仍然无法逾越人与熊的鸿沟。尤为讽刺的是,恰恰是因为黑熊自幼被饲养,与人类过度亲近,能够轻易获得食物,野性被削弱了。正是人类的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束缚了黑熊的野性,使它丧失了适应自然的能力。最终“黄毛”只能被送到马戏团,被人当做牟利的工具,肆意驱使,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快乐时光。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还穿插讲述了二战中波兰士兵收养棕熊福泰克的故事。棕熊与波兰士兵同样亲密和谐,在战时的生死时刻抱团取暖、相互抚慰。可是,这也销蚀了棕熊的生存本能,战后不得不被孤零零地送到动物园。两个人与熊惺惺相惜的故事,穿越历史时空,循环往复互相印证,让人看到在时空错位的年代里,人们内心的焦虑不安。
《小站》讲述了大时代里的小悲欢。小说写出了小人物们的卑微人生,他们生命中的起落浮沉、生死悲欢往往身不由己、无所适从。然而这些并不完美的故事,恰是我们人生的常态。《小站》中的士兵们,尽管在兵站看起来风华正茂、精力旺盛,但是当他们回归社会时,却被时代的洪流撞击得七零八落,显得尤为轻率毛躁、脆弱渺小,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仿佛一只只在偌大城市中忙碌求生的蚂蚁。
小说以荣祖侠的回忆起笔,字里行间皆是他与祖父、黑熊“黄毛”的难忘往事。然而,最令荣祖侠心痛的不是与他们的诀别,而是要努力把这最深刻的记忆遗忘。那么,如果遗忘可以化解孤独,他能否不再卑微?(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