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是思念逝者的眼泪,一曲挽歌唱湿了四月的眼睛。
林微因赞美四月: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然而在我的眼里,四月的天空飘荡着悲情,清明雨是上苍设置世人缅怀故人的场景大幕。
适逢周末,我携带妻儿回农村老家为已故的亲人们上坟扫墓。打开几年无人居住的老宅院,墙角雪白的葛藤花开得热烈而灿然,洁白无暇的花朵多么像母亲慈祥的目光,打量着许久没能回家的孩子,有欣喜、有责怪,更多的则是殷切的期盼。面对此情,我顿时泪雨滂沱。母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恍若昨天,仍历历在目。
屈指算来,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有余了,在这1600多个日夜里,我时时没有停止过对母亲绵绵无尽的思念。宅院里的这株葛藤是我在7年前特意为母亲种植的,它的来历颇有些曲折。因为母亲年轻时就患有眩晕症,时好时坏一直困扰着父母。母亲在服用过硫酸亚铁口服液、眩晕宁等多种治疗眩晕症的药物后都无济于事。有一个老中医曾告诉过母亲一个偏方,用白色葛藤花炒鸡蛋治疗眩晕最有效。从此老中医的这句话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奢望,在往后漫长的几十年中,葛藤花犹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样,让一家人变得遥不可及,没有人见过白色葛藤花是什么样子。
七年前的暮初时节,我遍访周口古树名木。在周口市郊的杨脑村见到了一株上百年的葛藤,当问及村民哪里有出售葛藤的,有村民告诉我说,附近有一个花卉市场有卖的。看到一排摆放在地上裸根待售葛藤苗,顿时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显然这些葛藤苗不受老板的待见。急忙询价,老板正在给花卉洒水,漫不经心地撂了一句:15块钱一棵随便挑。我问,根子都快干了能活吗?老板不屑地说,这东西泼皮得很,见土就能活,栽不活,你拿死苗来抽我!精心挑选了一棵株型较为挺拔的葛藤苗,如获至宝。一路像侍待婴儿一般倍加小心地呵护,辗转带回了农村老家。母亲看到我带回来的葛藤苗,那种喜悦的心情用欣喜若狂是表达不尽的。在院子里选了块采光较好的空地,我挖坑,妻子浇水。自此,这棵葛藤苗生根发芽,不负众望地葳蕤生长,与母亲一样成为宅院里最尊贵的主人。母亲每每打量这株葛藤,总是夸赞我说,还是你这孩子孝顺。
在亲朋眼中,我的确很孝顺,因为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几十年,我没有理由不孝顺。我的青少年时期的天空是灰暗的。在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母亲羸弱的双肩上。看着疲于奔命、憔悴而苍老的母亲艰辛打理那十来亩庄稼,我坐在教室里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星期天回家,母亲做饭我烧火,说话间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不想上学了,想跟村里人一块去焦作给人打石子挣钱,来改变家庭的现状。话刚落音,母亲猛地从我手中夺过烧火棍在我头上狠狠地夯了几下,然后抱头痛哭。我当时就惊呆了,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当然那顿饭是无心再吃了,其实我太能理解了,目不识丁的母亲因为吃了太多不识字的苦头,虽然她不知道学而优则仕的古语,但她知道我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母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你也得给我把学上好。那期间,家里虽然种着十来亩地,但交完公粮和提留之后,家里的麦子一到春天就所剩无几。因为我住校读书,学校的食堂要求学生拿麦子来换饭票。我在学校吃的是白面馍,而母亲在家吃的是杂面馍。家里麦子不够用,母亲便向左邻右舍三十斤二十地借粮食,有的人家连十斤麦子也不肯借。倔强的母亲就卖了头上的银簪子,到集市上给我买麦子。一次次地用架子车到学校给我送麦子,每次都累得大汗淋漓。我看着母亲佝偻着身子拉着空架子车的瘦小身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
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积累了很多生活的智慧,不仅能说出许多农谚歌谣,还能用乡村俗语展示为人处世的人生哲学。母亲的家规非常严格,尤其是对我。在父亲刚去世那个年关,我与母亲步行到附近的集市上办年货。在一个卖春联的地摊上,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在龙飞凤舞地书写着春联。红底金字、蓝底白字的春联格外引人注目,地摊前围满了或欣赏书法或购买对联的赶集人。我蹲在地摊前看老者写春联。在地摊的一角放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摆放着几枝大大小小的毛笔。因为自幼喜欢书法,我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小楷狼毫毛笔,趁人多老者正在挥毫泼墨,我将那只毛笔迅速地揣进怀里。中午在家吃过午饭后,我迫不及待拿起那枝小楷狼毫毛笔在作业本上练起来。母亲问我这么漂亮的毛笔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买对联时顺过来的。母亲严厉地纠正我说,偷就是偷,还说是顺的。给你说多少遍了,给是给的要是要的,拿人一根针动了人家心,君子不夺他人之爱。下午集罢了,明天上午赶紧给人家送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当我带着愧疚的心理把毛笔还给老者时,老者可能看我穿着比较破旧,就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我看你外表邋遢,内心可装着一盏明灯呢。经攀谈,得知他是附近小学的退休民办教师,此后我们成了忘年交。母亲时常教诲我做人要诚实善良、明礼守信。抬手不打无娘子,张口不骂老年人;饭要舍给饥人,话要说给知人等等。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言传身教于我的。
那年暑假的午后,我正躺在门前的槐荫下读书,家里来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不速之客。自称是我哥哥的高中同学,是南乡人(刘庄店)。在我村附近的一个窑厂干活,生病回不了家,想给母亲借点钱看病。没想到母亲爽快地答应了,并去邻居家借钱。我立即警觉起来,怕是骗子上门了吧。我连忙把母亲拉进厨房说,你咋不犯想就答应给他借钱呐,万一是骗子,你找谁要去。母亲说既然是你哥哥的同学有难,上门来求咱,哪有不帮的道理。当时哥哥正在部队当兵,无法求证。最后母亲想了个两全之策,让哥哥的同学住在我家里,药费在诊所里挂我家的账。哥哥的同学吃住在我家有一个多月,母亲还经常为他改善伙食。他患的是癫痫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根本没本领把他治好。最后他的家人把他接走,到专科医院住院治疗,最终他的癫痫病痊愈了。自此,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哥哥的同学都会雷打不动地来看望母亲。母亲也很高兴,时常给我说,你这个哥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有回报了吧。要是当时信你的话,岂不是冤枉了人家。母亲就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受过母亲帮助主动认母亲做干娘的干儿子在本村及邻村就有七八个。每每有上门讨饭的,她总是要给人家多拿个馍。她总是教导我说,离家十里地就是离乡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咱在家帮人家,咱离家外出遇到困难人家也会帮助咱,不走的路还会走三遭呢。
日子如白驹过隙般地逃遁着,时光老人迈着无声的脚步来到了九十年代。我入职后在一家事业单位从事文秘工作。因为单位不提供食宿,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村子距离县城15公里,骑行到县城需要一个多小时。每天早上,母亲很早就起床,给我准备早餐,并包好午餐用的馍和菜。临行前叮嘱我,路上小心多注意安全,下班后别忘了给领导打声招呼再走。
晚上下班回来,一进村子总会看到母亲倚在门前的歪脖树上,手搭凉棚等我回来,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在县城结婚。那场景在我记忆中铭心刻骨,每每想起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真是母恩浩荡!
当时家里最贵重的财产就是养着一头耕地的黄牛,这头牛陪伴我和母亲十几年,也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上班后,能陪伴母亲的只能是这头牛了,我明显地感受到我不在家母亲是很寂寞的。当时家里连个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为了能排解母亲的孤寂,我第一月发了工资就给母亲买了一台进口袖珍带立体声的收音机,并教母亲如何调台、控制音量、定时等。母亲高兴极了,说是她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一天到晚握在手里听戏、听广播剧,母亲显得年轻了很多。我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就伏在老式的柜桌上写材料或写稿子,母亲则坐在桌子的一角,边听收音机间或给牛拌草,头顶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我们母子夜晚的温情暖意。那时候,我已经是河南经济广播电台“清风夜话”专栏的特邀作者,每周有三篇文章安排在夜间10点播出。每有文章播出,母亲便与我一起分享,有时听到获奖名单里有我,比我还高兴。母亲总是鼓励我说,你是这块料就使劲写吧,争取在县城写间房子出来,也免了你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之苦。母亲有时还给我开玩笑说,照这样写下去出名了,说不定就有与你同样爱好的姑娘向你抛来橄榄枝,你的婚姻我就不愁了。二十五六啦还没成家,说着说着都过岗了,给娘再亲也得成家啊。然而母亲哪里知道,我结婚了并不一定给她带来快乐,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凄苦。
为了筹办我的婚事,母亲狠心卖掉了相依十几年的耕牛。经纪人给母亲送来了卖牛的钱,母亲握着那沓钞票,手发抖,一句话也不说,泪水无声地打湿了她的前襟。我也在一旁止不住地流泪。我安慰说:“娘,要不这婚我不结了,把牛赎回来吧?”母亲霍地站起来愤怒地说,你是真傻啊,这牛本身就是餐桌上的菜,就是不卖它早晚也会老死的。要知道这头牛不仅是村里最彪壮也是最温顺的牛,它很通人性,不用绳牵它就会跟着你下地。这头牛是我们母子的心头肉,毕竟相濡以沫了十几年,村里无论谁来家里借牛母亲总是毫不吝啬答应,母亲对此很引以为豪。在她的人情里,她认为人家来借牛是看得起你,是有地方用得着你。这就是母亲与人为善最朴素的真理。
因为对象也在县城上班,我结婚后,单位为我们腾出了三间公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我结婚还不到三天母亲就要回家,我们怎么也拦不住。母亲说在这也没事干,连个能说话的熟人也没有,家里的庄稼也得侍弄。我心里清楚,再过几天该过年了,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更没有农活,她是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没有牛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日子该是何等地煎熬,一个人在家是多么地孤寂。我骑自行车把母亲送回了家,回来时,母亲步行把我送出村子很远很远。当我骑上自行车回眸与母亲告别时,我们四目相看都是泪眼婆娑。母亲目送我很远,我不住地回头看着她蹒跚着脚步向村里走去,瘦弱的身影越来越小。
十年前,也是柳絮飘雪的季节,邻居给我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疼得在床上直打滚。我飞速到家,母亲脸色蜡黄蜡黄的,冒着大汗。邻居说已经病几天了,在诊所拿的药不管用,也不让给你们打电话,硬撑着。我狠声责怪她,她说你俩工作都忙,又招呼小孩,这点病算啥。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阑尾炎,已经化脓了,急需手术,这老太婆真能忍病。听说做手术,母亲死活不同意,说这把年纪了挨一刀不说,还得花那么多钱。我对母亲说,这一次可由不得你了。最终为母亲做了阑尾摘除手术,我和妻子姐姐轮番守护。我这当儿正值评选“沈丘县首届十大杰出青年”,报材料、填表格、政审、考核等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照看母亲。母亲出院后,在电视上看到我身披绶带接受县电视台记者的镜头时,她不住地责怪我说,为了我的病差点耽误了你的大事,又一次流下了不知是内疚或者是欣慰的眼泪。
前些年,我倾尽积蓄终于在县城买下了一处宅院,急切地回老家请母亲来县城过年。母亲看到一个独院五六间平房感到很满意,母亲感概地说,你终于在县城安上家了,比咱家的老房子还宽敞。过了正月初六,母亲就要回老家,我一直不答应。母亲显得很焦虑,毕竟是一个生地方,我想母亲住久了就会习惯了。然而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正月初七我和妻子都去上班了,只有孩子在家陪她看电视。过了几天,孩子告诉我说,奶奶大白天说梦话咋回事啊?我没在意,说奶奶快八十岁人了,念叨个事是正常的。正月十五那天,我突然发现母亲像患了精神病一样,一个劲地嚷着要回老家,情绪激动。我打开大门,她发疯似地就往大街上跑。我带母亲看医生,医生诊断过后说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我感觉非常悲催,这是母亲长期寂寞无助造成的,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无奈之下,我把母亲送回老家,由姐姐陪伴照顾她。
人生最大的伤痛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在四年前那个寒冬的子夜里,我被手机铃声惊醒。姐姐在那端的手机里说:“咱娘得病了,你快来吧。”短短的一句话,像五雷轰顶,我预感母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我到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向郸城方向奔去,虽然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我却感到路程是那么漫长。行程不到一半,姐又打来电话说娘已经送郸城县人民医院急诊科了。在急诊科见到母亲时,她已不能说话,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双目紧闭,嘴里不断地吐着白沫。那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泪水大把大把地滚落。医生说母亲患的是脑溢血,需抓紧时间送到重症监护室抢救。母亲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七天,然而这七天比七年的时间都漫长,我守候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联椅上,虽然仅有几米之远,但我却不能看到她。那天夜里两点,医生突然打来电话说老年人快不行了,你们过来看看吧。见到母亲时,她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已经气若游丝。为了能给母亲在老家送终,我们租了一辆救护车将母亲送上车,带着氧气瓶维持着她的呼吸。车出县城,上苍布下了弥天大雾,能见度不到两米,15公里的路程,司机却开了两个小时才到老家。母亲躺在堂屋的地铺上,撑到早上六点,终于停止了呼吸。我的天塌下来了,当时我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她满身创伤的生命,哪怕她再多活两年。那天的天气是我生命里最冷的严冬,手机冻得都打不开机。母亲下葬时,我跪在她坟头问,娘,你不冷吗?祈愿天堂里没有冬天。
上坟归来,煦暖的阳光洒满了小院,滴翠的绿染上了院子里的枝条。雪白的葛藤花开得那样晃眼,新抽出的藤条在拼命地向上盘旋攀爬疯长。娘啊,那疯长的不是藤条,是儿子对您悠悠长长的思念。
后记:
本来想把这篇文章在清明节到来之前献给母亲的,不料却时断时续地写了一周时间,因为每写两段文字,我眼睛湿润,不能自已,千言万语表达不了我对母亲的情感和思念。
简介:
朱保彰,七〇后,职业写手,12岁开始发表习作,迄今已在市级以上报纸杂志发表新闻及文学作品3000余篇累计200多万字。喜旧时光,近几年致力于民俗挖掘,打捞乡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