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至国,请君,欲伐齐。
——《史记·晋世家》
卻克的愤怒始于一次出使齐国的经历。
春秋时期,晋景公八年(公元前593年),晋国大臣卻克出使齐国。一同至齐国的还有鲁国和卫国的使者。有意思的是,这三人都是残疾之身。卻克偻(驼背)、鲁使蹇(跛脚)、卫使眇(独眼)。于是,齐国也就相应安排了有驼背、跛脚、独眼残疾的侍从给这些使者作向导。
事情的转折来自一次不经意的嘲笑。当时,三人刚进大殿,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禁不住好奇之心,非要在楼上看看。看看也不打紧,可是她竟然在见了驼背的卻克之后,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毫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范。这使得楼下的卻克愤怒到了极点,只是当时碍于人尚在齐国,不便发作。在回来的河上,他发下了重誓:“不报齐者,河伯视之”。(怎能不找齐国报仇?河伯你会看见的。)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史记·晋世家》中的记载。而在《史记·齐太公世家》里,同样的故事情节,只是把卻克在过河时说过的同一个意思的话语作了一些改变,不知是太史公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疏忽。在这里,卻克说“不是报,不复涉河!”(不是为了报仇,<我>不会再过这条河。)这话说得更加咬牙切齿,铁骨铮铮!时至今日,尽管时过境迁近三千年了,每读史至此,我眼前仍依稀浮现出卻克那愤愤不平的模样。
平心而论,这事摊在谁头上都叫人受不了。躯体残疾对人本身就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你还以此作为取笑别人的依据,实在太过残忍。更何况,你是以国君之母的东道主身份去毫无掩饰地取笑另外一个大国的使者。别忘了,这是公众场合,是共商国事的大场合,你难道是要故意让卻克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无地自容吗?幸亏当时还没有照相机、记者、媒体,否则……但是,这样说并不就表示赞同卻克发誓灭齐的雄心壮志。齐顷公之母萧同叔子最多只能给予道德的谴责和鄙视,还不至于成为挑起两国战争的罪魁祸首。
卻克这家伙果然不好惹。回晋国就要带兵去报仇。晋景公很是奇怪。问明了原委,景公显得很冷静。他说:“怎么能因你的私人恩怨,就让国家陷入战争呢?”这话说得也合情合理,记得《孙子兵法》里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怎么能这么草率就大动干戈,劳师动众呢?卻克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以待时机。
晋景公的冷静让人很是佩服。试想,在那样一个比较缺少游戏规则的社会,难有几个国君是审慎行事的。无论是从当时利益考虑,还是从长远发展出发,无不是因一点小事便雷霆大怒,张牙舞爪。比如下面这个故事:吴王僚九年(公元前518年),在楚国和吴国的边界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起因是一个楚国女子跟一个吴国女子为了一些桑树的所有权问题发生了争执。两个家族的人各不相让,进而发生了集体殴斗。两国的边邑长听说了这件事,也加入进来,从而演变成两个边境城市的战斗。结果,吴国落败。吴王僚得知此事,雷霆大怒,立马兴师伐楚。本来只是一件边境农民的小矛盾,硬是演变成了一起声势浩大的国与国的战争,好没来由。
齐桓公二十九年(公元前657年),桓公跟夫人蔡姬在河里划船玩乐。蔡姬的水性很好,一时性起,故意把船来回摇晃,以此来吓唬旱鸭子的桓公。齐桓公大惊失色,赶紧叫她停下来,蔡姬根本不听。回到岸上,桓公怒气冲冲地把蔡姬撵回娘家去了,但并没有休掉她的打算,只想给她一个教训,**她的锐气。蔡姬是蔡国国君的女儿,眼见自家宝贝让人给休了,一怒之下,将其又嫁给了别人。桓公这下不干了,你们怎么能擅自将我的妻子嫁给别人呢?我又没说不要?怒不可遏的恒公不假思索,兴师伐蔡,一举击溃了蔡国。
上面这些说的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演变成大事件的故事。而卻克齐国受辱之仇终于在晋景公十一年(公元前589年)有了报复的机会。这一年,齐国进攻鲁国,鲁向卫告急,然后两国联合起来向晋国求援。因为这两个国家的人知道卻克在齐国受辱一事,他们也有借机煽动仇恨以达到自己目的的意思。晋景公生怕齐国借机做大,便派卻克将中军、土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以兵车八百乘讨伐齐国。这年夏天,双方在鞍这个地方摆好阵势,进行了一场殊死之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鞍之战。
《左传·成公二年》中详细描述了这次战斗的经过。其中最精彩的莫过于以下几个细节:(1)欲克的手被箭射穿了,鲜血流出,染红了鞋子,但仍击鼓不停。他对左右的人说:“我受伤了。”驾车的解张说:“我的手早就被箭射穿,一直到肘子上,鲜血把车轮都染红了,都没敢说受伤,你还是忍着吧。”右边的关丘缓也说:“您现在掌握的是军队的耳目,怎么可能因为受伤而坏了国君的大事呢?身为将士本就要抱定必死的决心,只要没死,你还是忍着吧!”他一手驾车一手帮卻克击鼓,终于击败齐军。(2)齐国国君顷公在逢丑父的帮助下逃离战场,很不幸车被一旁的树枝钩住,跑不了啦。还好逢丑父早早跟齐顷公调换了位置,诱使飞马追赶而来的司马韩厥错将他当成齐顷公抓了回去。
故事的高潮出现在最后。当卻克率领的大军追赶齐军至马陵这个地方,齐顷公想献出宝器以换和平。卻克哪里肯听,此时此刻,几年前出使受辱的情形清晰如昨,历历在目。他当即提出了一个报复性很强的条件:必得萧同叔子为人质。他就是要拿曾经笑他的人来浇灭他心中的怒火,抚慰一度受伤的心灵。齐国当然不能接受这个侮辱性的条件。齐国的使者拒绝得很巧妙。他说:“萧同叔子是我国国君顷公的母亲,也就好比是晋国国君的母亲,您干嘛非要拿她做人质呢?”这话回得高明,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言下之意,你身为晋国臣子,而被身为国君母亲的萧同叔子笑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咬牙切齿、锥心泣血吗?好在卻克毕竟不是一个蛮横无理的人,静下心来想一想,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便和齐国定下盟约回去了。
愤怒的卻克鞍之一战,不惜矢穿手掌血染至屦,只为了一血受辱之仇。所幸终究在齐使者的巧妙劝说下释怀而归;吴楚两国,因为各护其短,劳师动众,大动干戈;齐桓公怒兴师旅,击溃岳家,为的是给老丈人一个血的教训……俱往矣,昨日的风烟消驰殆尽,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可是,人类并不曾拥有一日真正的和平。看看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每天正在上演的纷纷扰扰,历史的重复竟是那么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