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胜乔
在上一篇文章《民国邵阳有多乱？》（链接见本文末尾）中，我写了民国邵阳官场的混乱和县长更换频繁，其中花较多笔墨写了老邵阳县县长徐君虎顶着巨大压力，侦破了震惊中外的“永和金号案”。因怕冲散主题，所以我在那一篇文章里没有细写案子的来龙去脉，而是几笔带过。
趁今天是周末有空暇，我决定专门来写“永和金号案”。希望它能帮助大家了解民国社会的状况、特别是官场的生态。
（一）
民国邵阳“永和金号案”发生在1947年。案情是：当年5月3日深夜，邵阳县城东直街实力最雄厚的“永和金号”突发大火：店内一人被*十余刀惨死，一人被大火烧死，另有六人中毒深度昏迷，并且店内柜台和库房内的黄金、珍珠、玛瑙等饰品和银圆等贵重财物，全都不翼而飞。
很显然，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失火案，而是一起针对金铺的特大*人抢劫案。
该案经邵阳县时任县长徐君虎全力侦破，很快锁定行凶嫌疑人，他就是时任邵阳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机秘书的傅德明，以及其顶头上司孙佐齐（孙佐齐时任邵阳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职务相当于今地级市行政一把手 军分区司令员——编者注）。
为让大家了解案情的原委，我先说一下这个傅德明的来头。
傅德明是浙江嘉善人，时年28岁，在家里系三代单传的独子，曾在暨南大学读过两年书，后在四川綦江军委会战时干部训练团毕业，在各军事机关任过译电员、政治干事等职。
傅德明一个浙江人，为何跑到邵阳来任职？这是因为他在四川干部训练团的同学王雪非在邵阳公署（民国时期的邵阳公署相当于今天的邵阳市政府）当科长，经他介绍，他才到了邵阳专署任党政军警联合会报秘书（简称机要秘书），具体负责处理所谓“奸党”性质的案件。
实事求是讲，这个傅德明不是草包，而是有一定的才识，这从他后来写的供状和他写给国民党复兴系头头陈诚的信可看出，其字里行间充满书卷气，甚至有一些家国情怀。要不是铁证如山，很多人真不会相信“永和金号案”是他*。
永和金号案画报
关于傅德明犯下的命案，邵阳市文史资料刊登了一篇刘一禾写的《邵阳永和金号案的始末及其政治黑幕》的文章，里面有清楚的记载，我且摘要如下：
5月3日深夜，傅德明身怀毒药，带起刀枪，率领三名士兵，执专员“手令”至永和金号，声言陈汉章（永和金号店员——编者注）已供认永和系“奸党”地下机关……为了使你们能吐露真情，必须先吞服美国新药“真言丸”（实质上是安眠药），随即将药片甩到桌上，令店员当面吞服，惟对掌柜的饶文清，相信他新从衡阳来，没有参加“奸党”，可以不服。职工们服药后，渐渐晕眩，便令各自回房就寝，俟他们不省人事时，诡称陈汉章供称“奸党”的秘密文件都藏在保险柜里，命令饶文清开柜检查。当饶手提煤油灯（按∶当时的电灯只亮到十二点钟）经过作坊时，傅顺手拿起一把铁锤，等到保险柜门一打开，便以铁锤向饶后脑猛击两锤，饶当时昏倒，复用刀在饶头部连砍十四刀。饶死后，遂取桌布包卷柜内黄金、珍珠、玛瑙等，然后倾油放火烧屋，从后门逃回专署。
（二）
对于“永和金号案”，徐君虎最开始认为只有傅德明有作案的重大嫌疑，不知道孙佐齐是主谋，所以打电话给孙佐齐，请求批准对傅实行扣押，没想到孙佐齐一口回绝，并且反说徐君虎污蔑，“我说是你们县政府*”，还命令徐君虎三日内破案。
其实，孙佐齐对“永和案”心知肚明，因为他本身就是主谋，是他指挥傅德明*。
孙佐齐作为主政邵阳专区的大员，为何要将黑手伸向“永和号”呢？
这就要从孙佐齐的出身和当时国民党各派系在邵阳的斗争来说了。
媒体当年对“永和金号案”的报道
孙佐齐，字玉鼎，湖南邵阳人，1904年出生于新邵县酿溪镇粟山村，其父孙熊臣（人称旺八爷），系工商业主兼地主。孙佐齐家境富裕，23岁考上北平大学，大学时期就加入了以陈诚为首领的国民党复兴系，毕业后凭复兴系的力量，一直在远离邵阳的江苏、湖北等地任职。1941年，在陈诚推荐下，孙佐齐任国民党湖北省党部代理*长；1946年9月又是陈诚推荐，孙佐齐回邵阳老家任湖南省第六区（邵阳专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可以这么讲，孙佐齐之所以能飞黄腾达，主要靠的是抱复兴系、特别是陈诚的大腿。
孙佐齐在邵阳虽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但不等于邵阳的事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民国时期的邵阳专区，前身是宝庆府，在湖南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国民党内部各个派系对它的争夺很厉害，特别是以陈诚为首领的复兴系和以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为首领的CC系彼此争权夺利，从县级机关到各乡镇，从行政、司法、教育、警察、税收以至财产保管，遇缺即争。而孙佐齐尽管当时当上了邵阳专区的一把手，但因为他在国民党内部的地位和资历并不高，所以地位并不稳固。对此，孙佐齐心里清楚要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必须抱住复兴系的大腿并且要作为它的马前卒，全力以赴维护复兴系在邵阳的主宰者地位。
向主子立功效忠的机会终于来了。
1947年，蒋介石为笼络人心，佯装民主，准备实施所谓的“结束训政、实行宪政，还政于民”，筹备召开行宪国民代表大会，并且规定每县民选立法委员一名，国民大会代表一名。这对复兴系和CC来说，是扩张势力的绝好机会。而孙佐齐作为复兴系的干将，又是邵阳专区最高行政长官，自然要为自己所在的阵营拼尽全力，但是当时邵阳专署的情况，据傅德明后来供称∶“对情报业务……既无人员以供指挥，又乏经费可资运用，而责任綦重，不应稍懈”，所以金钱问题是使孙佐齐也就是复兴系感到头痛而棘手的问题。
为搞到钱达成目标，孙佐齐决定铤而走险，将黑手伸向民间资财雄厚的商户，作为当时邵阳县城著名的“永和金号”，自然成了他抢劫勒索的对象。
在傅德明实施*人放火抢劫计划之前，孙佐齐一伙已多次对同城的其他商户实施勒索。例如针对“永福药号”，通过伪造它通匪的证件，将店主何晴恒的独子何建中诬为“奸党”分子，派傅德明、专署第一科科长白鸿钧、第二科科长王雪非率领枪兵十余名，执专员“手令”，将何建中逮捕，然后逼迫何家交出了一笔巨款。
在逮捕何建中的同时，他们还用同样手段逮捕了“永和金号”的职工陈汉章、田瑞清，胁迫他们交出300两黄金，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陈、田两人只是普通职工，根本就拿不出钱，最后只好找了个借口释放了他们。因为他们无底限的敲诈，位于衡阳的“永和”总部决定关闭邵阳分号，孙佐齐闻知这一消息，于是商定了毒、*、烧、抢的毒计，由傅德明主持其事。
（三）
孙佐齐、傅德明本以为计谋天衣无缝，即使有人看破，凭他们在邵阳的势力，也没人敢捅出来，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漏算了几着：
一是他们没想到会自己被徐君虎扛上。在上一篇文章里，我说过徐君虎在国民党阵营里虽然官不大，但他是老资格（参加过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以干事雷厉风行、不畏强权著称。本来徐君虎只是邵阳县的县长，而孙佐齐是邵阳专区的专员兼保安司令，按职级，孙佐齐是徐君虎的顶头上司，按官场“下级服从上级”的规则，换作其他人决不会对孙佐齐说个不字，可是孙佐齐万万没有想到，职位比他低得多的徐君虎却偏要摸他这只老虎的屁股，宁肯不当官不要性命，也要揪出“永和金号案”的凶手。
二是他们低估了“永和”店员的智商。当傅德明强迫店员吃“真言丸”时，店员们怀疑他给的是毒药，尽管傅德明监视得紧，但大家还是趁傅德明没注意没有将药片全部吞下，而是趁机偷偷吐出部分，所以没有毙命。他们后来经抢救苏醒过来，向徐君虎讲述了傅德明强迫他们吃“真言丸”的经过。而徐顺藤摸瓜，搞清所谓的“真言丸”其实是安眠药，并找到傅德明购买安眠药的人证物证。
三是他们没想到放火会被扑灭。孙佐齐傅德明一伙原以为通过放火烧屋，能实现焚尸灭迹，但他们没有想到，“永和”周围的街坊邻居唯恐大火蔓延烧着自家的房子，所以拼尽全力救火并报警求助。特别是“永和”旁边大华药店全体职工从楼上泼水抢救（楼上备有太平缸，经常贮水两百余担，以防不测），城区消防队也及时赶到，结果仅中栋遭焚，他们犯罪的大部分现场被保留。
“永和案”事发16天（5月21日）后，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傅德明终于招供了。
6月27日，邵阳地方法院宣判傅德明死刑；孙佐齐、王雪非、白鸿钧以共同勒索未遂，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或十年；其他参与犯罪的人员各处有期徒刑六月。
至此，轰动全国的邵阳“永和金号案”告一段落，但案件余波还没有结束。
（四）
对于“永和金号案”，任何有头脑的人都明白主谋是孙佐齐，傅德明只是执行者，然而国民党当局却没有对孙佐齐判处死刑，所以引起邵阳各界抗议。
据时任省法院首席检察官的汪廉回忆，孙佐齐作为主谋之一，本该判处死刑。之所以当时作出不够公正的处理，主因是受到外界的压力。
其实，在徐君虎开始侦查“永和案”时，湖南省内的国民党复兴系干将就干预办案，千方百计阻挠破案。
例如孙佐齐本人贼喊捉贼，信誓旦旦对汪廉宣称，“永和的案子绝不是傅德明*，实在是‘奸匪’嫁祸，我在这里很清楚”。最毒辣的是抓捕“永和号”中毒第一个苏醒的伙计喻让贤，企图把全部罪责推到他身上，后来见徐君虎保护的另外五个人苏醒，奸计无法得逞，才把喻释放。
再如湖南复兴系干将、时任省建设厅长的李毓九想方设法串通省府委员毛炳文，力图把案子压下去，做到所谓“适可而止”。就是省政府先后派遣的督导李琼、胡念榆，军法室副主任叶宰鼎，委员毛炳文来调查，也都因怕涉及政治集团的斗争，不敢放手查案。
后来连复兴系主要首领陈诚也不得不亲自露面，要求主审法官汪廉“法外原情，从轻发落”，包庇其党羽。
值得一说的是，“永和金号案”最终能水落石出，除了因为徐君虎顶住压力坚决办案，还与当时的国民党CC系参与角力有很大关系。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当时的邵阳国民党复兴系和CC系对权力的争夺十分激烈，而“永和”血案的发生，给CC系提供了“克敌制胜”的好机会。他们凭藉“声援委员会”，利用舆论，放肆对复兴系进行攻击。
因为铁证如山，复兴系见孙佐齐等无法脱身，只好退而求其次“舍卒保帅”，决定牺牲傅德明一人，将全部罪责都推委到他身上。而傅德明也算是明白人，在供状中坚称所有罪行系他一人所为。
时至今天，我们无法知道傅德明死前在想什么，他会认为自己冤吗？
我们其实可以从他写给陈诚的信看出他的思想∶“邵阳永和店案，一般咸认为烧*抢案。实则德明读书十五载，为公务员十年，任职专署机要秘书，并非穷迫至必须铤而走险之一途，何至将宝贵之生命作轻易之冒险，至愚者亦所不为也。而所以有此事发生者，其中实具有关政治之真正原因。惟此事关系重大，未便当众供述，故自愿甘负全部责任。”这说明他在“永和案”中只是个一个傀儡，奉命*人而已。
（五）
邵阳“永和金号案”本质上是一桩由主政邵阳的地方大员精心筹划制造的由毒、*、烧、抢所组成的血案。当时不仅震动全国，连英美等国的报纸也给予报道，成为民国历史上惊心动魄的奇闻，后来入选“民国十大奇案”。如今事过境迁，再回头来看这桩血案，民国时期的官场生态及政治黑幕，昭然若揭。
走笔至此，笔者不禁发出叹息：民国时期的官权猛如虎，政治太黑暗。一个人要是被权力和政治盯上并且唯权是从、甘为政治的棋子，那么他必定会走火入魔，化身官匪，变成*人不眨眼的魔鬼。孙佐齐如此，傅德明亦如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前面说孙佐齐因为陈诚等复兴系大佬的包庇没被判处死刑，但新中国建立后，他被新政府重新抓捕归案，并于1951年枪决，作恶者终于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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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胜乔，湖南邵东人。民间不拿工资的乡土知识传播者。业余专注乡土历史地理写作，希望能为普及历史常识、特别是大邵阳的乡土史尽绵薄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