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
癸卯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沙棘丛旁边的石头上,看一片沼泽地。沼泽地不大,它的南面一道青山连绵。山坡密植云杉,郁郁葱葱,想必林内针叶厚积,幽深难行。山脚灌丛匍匐,雉鸡偶尔起飞。它的东面是祁连山脉的一支,山峰岩石嵯峨,峰顶时时白雪覆盖。冰雪融水自岩上流下,汇聚成河,过沼泽地南端,一路向西。沼泽地西面的一部分,因为地势稍高,流水缺失,现在逐渐变成草甸,露出细沙和碎石,几头牛甩着尾巴在草甸上低头觅食。有游客来,从车上搬下简易桌凳和锅碗瓢盆,正在那里野餐。沼泽地北部,我所在的地方,因为还有一眼泉水汩汩涌动,水流之处,沼泽植物繁茂如昔。
这些群生的沼泽植物,多是马先蒿、珠芽蓼和毛茛。马先蒿低矮,明黄花朵丛生。如果从植物学上分辨,这种马先蒿应该叫管状长花马先蒿,它与中华马先蒿的区别是,它的黄色花冠下唇近喉处有两个棕红色斑点,仿佛有意涂抹,给单调的黄色花朵以活泼。珠芽蓼正值花季,白色花穗摇曳风中,有一种憨实的可爱。毛茛花纤弱清秀,即便最轻微的风过,花朵也要摇一摇表示欣悦。细看,沼泽地的植物还有火绒草、酸模、草玉梅、早熟禾和金钱麻。金钱麻匍匐于大石旁,密集的朵朵叶子仿佛绿色钱币闪烁光芒。酸模一直粗壮。火绒草有另一个名称:雪绒花。泉水穿过草丛,明净而单纯,早熟禾的穗子在阳光中轻盈如羽毛。如果是早春,这里应该盛开报春。高原的报春花,浅粉淡紫,娉娉婷婷。
这块沼地我早已熟悉,以前也曾用文字将其回忆:
“那时沼泽地积水尚多,早晨或傍晚,阳光自山巅斜射过来,无数形状不一的碎小明镜掩映于草棵花朵间,闪烁出亮光。如果靠近沼泽,会见到诸多小太阳分身水面,仿佛未来某个不可多见的太空景象。夏季傍晚,我会揣一本英语词典,路过沼泽地,到远处山口迎接羊牛回家。那时羊牛进山,都是村人轮流放牧。母亲忙于稼穑,轮到我家时,总是雇人。如果我放学早,便去山口迎接。所谓迎接,就是羊牛出了山口后,我跟着它们跑,万一它们涉足农田,试图尝尝青稞油菜时,过去吆喝几声。那时我已略微懂得时间宝贵,羊牛归来早晚不一,我随身携带一本英语词典,等待时,坐在石头上背几个单词。如果恰逢星期天,早早出门,拐到沼泽地,小心翼翼,寻寻觅觅,试图在沼泽地踩一条自己的路出来。每次都是败北,沼泽地始终拒人千里。
站在沼泽地旁,眼前总是一片金黄。沼泽地植物大多为马先蒿和毛茛,都是低矮的草本植物,同时开花。马先蒿花序总是高出叶子,花瓣明黄,一簇簇聚生,花期长。毛茛花茎纤细,小花单瓣五出,仿佛浅黄的小号梅花。毛茛因为花型小巧,有淡淡清芬,又有长柄,可以采一束,捏在手里把玩。马先蒿花束倾卧,花茎脆弱,密被柔毛,往往会逃脱被采摘的噩运。也有报春和珠芽蓼,报春粉红,珠芽蓼花穗粉白,它们生长随意,势力单薄,又有高草纠缠,常被忽略。
如果是夜晚,看完电影路过沼泽地,蛙声四起,仿佛沼泽地里住进了万千小人,一场争战,刀光剑影。有月亮时,能看清四周连绵的“铁的兽脊”似的山脉,森林横在山腰,脚下的路仿佛银子铺就,沼泽地月色迷离。如果夜空阴沉,月亮不知迷失到什么地方,又无蛙声,路过沼泽地时,四野黑漆漆一片,常想起迷魂鬼的故事。那时便跟在大人身后,飞一般地走,唯恐被迷魂在沼泽地,辛辛苦苦走一晚,翌日一看,还在原地打转。
更早时候的旱季,大人们会将沼泽地里的泥炭土挖回,晒干,用来烧炕。那些深灰色的土块格外疏松,细看,会发现一些植物曾经的形体。人们说,千万年前,那片沼泽地一片森林蓊郁,后来地质变迁,森林被埋到地下。森林埋到地下,定有虫豸陪葬。已不记得旱季的沼泽地什么模样,唯一的记忆是,一个正午,我在挖泥炭土的大人身边玩,一架飞机突然飞过。飞机低,机身庞大,呼啸声掠过原野,似乎地面仅有的草棵都被拂动起来,疯狂地摇。
多年后,人们早已不去翻草皮挖草根下的泥炭了,羊牛也不再路过沼泽地而奔跑着回家。几十年过去,时间改变了沼泽地,也改变了一个人:时间终于像一把板斧,一点一点,将一个人从一块土地上砍下来。”
小时候一直以为这块泥炭沼泽地的形成是因为一场地震,曾经的森林在大地的摇晃中陷入黑暗,千万年过去,它们腐朽,成为泥炭,后来被农人一块块翻出,重见天日。读一本关于沼泽地的书,才知道森林成为沼泽地,一方面是火灾或者采伐,火烧迹地或采伐迹地大量积水,导致迹地沼泽化;另一方面是冻土层上的水分下渗困难,致使地表过湿,恶化林木生长,最终导致森林消失,沼泽出现。原来这块沼泽地上森林的消失根本不是一次瞬间的天翻地覆,而是缓慢持久的变化。然而,多年前关于沼泽地前世面貌的想象始终没变:天气寒凉,大地上青山隐约,山下一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多是云杉,偶尔有桦树或山柳相间,白日,林间尚明,针叶堆积的地面上,松果掉落,虫豸出没,蕨类植物躲在树阴,夜晚风起,千年万年,松涛如浪。
而现在,我盯着它,却不知它的未来会怎样。或许像一部电影,情节曲折,结尾开放却又出人意料,或许像小说的主题,鲜明,一条线索反复出现。只是,万物的走向又何尝不是与开端和过程有关。眼前这块沼泽地的缩小和逐渐沙化如果有一个逆转,那也是因为它原本如此,天地造化自有其理,外物不可胡乱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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