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从前有一个巴比伦的国王,要建造世间最美的花园,来证明自己的权威和智慧。他倾一国之力,一生之心,终于造成了,令所有的游览者都为之慑服。他们宁愿死在里面也不肯出来,却又总是自惭形秽地溜出这个花园,走向自己那无论如何将相形暗淡的一生。
最后,骄傲的不能再骄傲的国王邀请来国内最年老的诗人,要他歌颂自己。
老诗人来了,看了,最后,转回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想走了。
国王的泪水潸然而落,命令将这老诗人斩首。
随从照办,以为是因为这老诗人不肯讴歌这个花园,所以遭此横祸,那也算是活该。
可是国王摇头,告诉别人——
“他是喜欢我的花园的,所以不想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声。可是他的那声叹息又何等优美,让凝聚我一生心血的花园而黯然失色,我怎么能不*了他!”
从此,在这个神奇而敏感的国度里,留下了一句著名的“比国王的花园还美的叹息” 。
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其实是用来采集一个比方,用来比拟童自荣老师的声音。
听听《孤星血泪》——
“我算什么上等人,我只是个势利小人,如果上等人是这样,我宁愿不做。”
“你比过去更美了。”
这声音清朗华丽的声音,为何也能做到那样的诚恳?
听听《三十九级台阶》——
“今天,到了十一点三刻,卡罗雷底斯会被刺的”。
这样从容不迫的语气,为什么听来寒意满身,仿佛遭遇了我们观众自家的宿命?
"我会陪着你们一直到老。
然后我会先走一步。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我这样的声音了。"
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告诉那个人,该记得的全都记得。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少林寺》中的觉远和尚
看《少林寺》的日子,是个让人心神俱醉的好日子。我们学会了脚步踉跄的醉剑醉棍,也记得了觉远和尚的明朗笑容。模仿了那么多南拳北脚之后,我们开始模仿这一句台词--
"尽形寿,不*生,是沙弥戒,汝今能持否?"
就是这句郑而重之的提问,牵扯出一个沉郁内敛的侠士传说。而我们记得僧值这句问,是因为太喜欢模仿觉远和尚的那一声答:
"能持"。
这两个字里面,多少貌似超脱的恪守,多少貌似得到的失去,我们这些小娃娃是听不出来的。我们只知道,这位英雄的生命中,已经做出了最重大的决定。我们依然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可是已经心生惧意,因为听出了来日漫漫,总有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情,象天边的落雨,遥远而又注定。给我们留下的时间,只够说出这两个字。
童自荣的配音,让《少林寺》这部影片,不仅仅是情义的赞美诗和英雄的欢乐颂了,多了一点曲终人散的萧瑟。
《悲惨世界》中的马利尤斯
这是个街垒中的贫寒王子,身后耀眼的不是白马而是红旗。他在卢森堡公园里逃避着闺秀的青睐,因她们的注视而恼火,他在阁楼上对着饥肠辘辘的少女宣讲自由的含义:“贫困和苦难。。。必须消灭!我们要起来斗争,要使人人有饭吃,有工作!”
这一次,我们从童自荣的配音中,始终听得到一种隐隐的狂喜。与保皇党的外公决裂,一贫如洗地走出家门,这时他的声音有狂喜,那是对清白之身的狂喜;发现自己付不起车费,没法追上心爱的女子,他的声音里依然有狂喜,因为相信巴黎不会让有情人次次错过;最后,在街垒中为爱人写下遗书,然后抱起炸药桶冲向军队,声音里是最后的狂喜,因为求仁得仁,无望的爱情和急待热血浇灌的事业,可以画成一个句号。
然而,最让今天的我辈回味无穷的,却是起义结束后,住回外公家里,与心上人结成夫妇的马利尤斯,他的声音里没有狂喜,而变得彬彬有礼,拒人千里,老冉阿让的苦涩倾诉只让他焦虑警惕,他幸福得旁若无人,所以不想让自己的未来被这个人的过去所连累。
这是一种别样的忘恩负义。一个街垒起义的幸存者,最悲惨的下场的莫过于心肝丧尽。
同样一种纯银的嗓音,童自荣把它分别铸成了正义的银箭簇,以及虚荣的银餐具。
《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弗格森
我曾经把《尼罗河上的惨案》这样的电影,比作一个神秘的节日,一次老友聚会,上译厂配音大师斤聚于此,轮到谁说出那些入木三分的对白,就象轮到谁端起一直放在手边的一杯鸡尾酒,向大家致意。在这种场合,童自荣配的美国愤青弗格森,就别具一种万人嫌的风采。他年轻气盛,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漫说是这小小一条游船和游船上聚集的男女寄生虫们。人家老大夫问他这椅子有主儿吗?他在全片中第一次开口:“这世界上,同志,一切都是有主儿的。”他出门总带着《资本论》,自我介绍说是“世界的公民”,来这里的唯一乐趣,就是“观察资本主义制度的衰亡”。
你能拿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办呢?他并不理解自己信仰的学说,只是等着跟人家拌嘴。原小说作者克里斯蒂的办法是让他抱得美人归,爱情是让这厮闭嘴的最好方式,而童自荣呢,采用的办法不再懒洋洋地拖长音,彻底消除声音中的优越感,用一字一顿的铿锵,让我们体味这位弗格森的空洞愤怒与虚荣洁癖。
但是最后让我们长吁一口气的,还是那个比利时胖子赫克尔波洛在片尾那不动声色的调戏:“先生,用你们美国人常说的话——‘悠着点儿’。”这是对一位走向蜜月的愤怒青年的最好祝愿。但是没有童自荣前面的尽情炫耀,毕克这句话定会显得冒昧粗鲁,无的放矢。
《佐罗》迪亚戈与总督
“这是欧洲,大概也是美洲最好的剑客”。这句话说的是迪亚戈,风尘仆仆的江湖倦客,他本来无意到一个陌生的殖民地去充当正义的化身,但是他去做了,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肯去做这样的事情,还因为亡友相托。
什么是正义的声音?就是时时在你耳边回响,年少时你想模仿,成人后也愿凝神聆听的声音。“放了修道士!”
“从今往后,我们不打无辜的人了!”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要重申正义,让你再得到应有的欢乐。”
“我要你跪下来,恳求这位小姐的宽恕。……卑鄙无耻!跪下!”
“上校,等我在军服上划腻了,我就掏你的心!”
然而,最沉痛也最犀利的一句出自结尾:
“*一个好人容易,*一个坏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些朴素的话语,其实有着圣经的庄严。童自荣也确实演绎出了新约的牺牲布道,以及旧约的霹雳雷霆。
此后我们见过多少次银幕决斗,但是没有哪一次象佐罗揭开面具那一刻——善恶如此分明地对峙在晴空之下:“那就见分晓吧。”
然而,这部弘扬正义的影片也给我们带来另外的乐趣,那就是看佐罗假扮的总督阁下,他如何撒娇卖乖。
“我这人不爱动手动脚。”
“总之,我的命……难保。”
“你这么悄悄走进来,真象刺客——我叔叔的那条狗啊。”
在这个大是大非的故事里,此君注定是个配角过客,但是细心体味,他其实几乎赢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包括邪恶的维尔塔上校。
《黑郁金香》中的居里安和吉约姆
《佐罗》已经成为童自荣的代表作,然而《黑郁金香》这部译制片,似乎还没来得及赢得与其成就相称的口碑。邱岳峰配的维尔塔上校固然阴骘练达,这里杨成纯配的警察局长拉穆什亦有他作恶时焕发的神采。更值得回味的,是童自荣不再配一个分身两面的豪杰,直接配的是一对骨肉兄弟,弟弟是大学生,信奉自由平等博爱,哥哥是贵族,看破红尘就蒙面行劫管自家快活。两兄弟久别重逢,是片中最微妙的段落,居高临下的长兄口吻,那份优越感,那份不耐烦,偏偏让我们听出了真切的兄弟情分。
"我说居里安,啊,你总那样腼腆,象个女孩子。小家伙。"
"我跟过去可是大不一样了。四年里,我变化很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认为……我战胜了我的……我的……"
"战胜了你的什么?舌头叫人割了?战胜了什么?"
"我的腼腆。"
弟弟崇拜哥哥,也崇拜侠盗黑郁金香,所以这回他真的有理由狂喜——"吉约姆伯爵就是黑郁金香。那我,我就是……黑郁金香的弟弟了!"
然而还有最终的幻灭等待着他,哥哥不肯出面帮助第三等级反抗暴政。于是他决心自己去做黑郁金香,挽回那在他一人心中已然沉沦的名字。哥哥望着他的背影惘然若失:"这小家伙,为了黑郁金香,不要命了。"接下来是我感佩的段落,是哥哥得知弟弟被捕之后的喃喃自语——“他们要吊死他。”“他还是个孩子。”
最后哥哥还是去替弟弟就义了,也许他到最后也没信仰那个即将出现在1789年的共和国,但是他信仰手足之情并以身相殉,依然死得象个圣贤。
《蒲田进行曲》中的银四郎
这是一个童自荣为了开拓戏路而接的角色,着意用声音的华丽来凸显角色本性之凉薄。阿银因为是武侠片场中的大明星,所以说话总是拿腔作调,所以行事总是轻浮骄横,所以要效忠自己的片约和前途,所以要将自己的女人和她怀的孩子,一起推给自己的跟班——替身演员安次,这个角色似乎注定要成为万人嫌。
可是童自荣的配音,让我们听出来了,这个自以为阅尽千帆的片场情圣,不过是一个孩子,有着孩子的冷酷,自私,惶恐和委屈。他在银幕上是爱抢镜头的侠客,以一人敌万人身影萧索,卸了装却喜欢前呼后拥最恨独往独来——他不是爱作威作福,他只是怕孤单。
所以他会自认为降尊纡贵,来找被自己遗弃的女人小夏,想给人家一个惊喜结果自己收获一个意外,人家不愿意回到他身边。看着阿银委屈得要死,一次次重复“我可真的要走了!”,那声音其实比安次那种浓墨重彩的苦情做派,更让我们笑中有泪。
真的,看这部电影,阿银的苦涩似乎比安次还有清晰可辨。最后一场,安次为了挣钱照顾小夏,也为了电影能够顺利拍完,自己去冒死滚楼梯,一滚滚得人事不省,这时候我们听到童自荣最痛切激愤的声音:“安次!怎么了,安次!你是壮志未酬的君王派壮士,爬上来啊!”听到了吗,君王派壮士不过是一个久远的角色概念,但是阿银是当作一个重大的名分的,甚至当作激励安次挣扎起来的最高理由。阿银他其实比任何观众都更相信自己主演的电影,他记不起自己在生活中多少次当逃兵,却记得脚本中写到的是壮士之间的对决。
安次爬上来了,这时候阿银吼的是:“给他特写,特写!这时候谁切掉电源,我就干掉谁!”
一向当主角的他,这一刻焕发了龙套演员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