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文: 主人公是我的远房表叔,他善良淳朴,勤劳孝敬,铁打的身板,一身正气。在村里很有威望。可他凄凉的晚景让人唏嘘……虽然主人公的遭遇实属个别。周围那些同样七十多岁的人还是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我记述他的一生,让我们都来思考一下农村老人养老之困局。》
一
王建国在住了十个月养老院后,被俩儿子接回了老宅。之所以接回来是因为他长了很严重的褥疮。之所以还能叫宅,是因为这三间破败的老屋,像苟延残喘的王建国一样,还没有轰然倒下。
老屋东面是他拿出了最后的养老钱,帮大儿子王永粮给孙子王翰林建的三层气派的小洋楼。对面是他和老伴花了半辈子心血盖的十间大瓦房,大门大窗,亮亮堂堂的。中间一道墙隔成俩院,俩儿子一人五间。可不管是儿媳妇还是孙媳妇都不想王建国死在自己家里,说以后会害怕。王建国只好回到这个六十年代末,他和老爹打了整整一年的土坯,才垒起来的三间房里。这是他的婚房,俩儿子都在这里出生,长大。
老房的床是建国用槐木为需要分床睡的俩儿子打制的。当时的他把每一根木头,哪怕是一个木楔子都用砂纸打磨的光滑圆润,还刷了一层桐油。生怕有一根刺扎伤了儿子。床上虽然积满了灰尘,却依然沉重结实。大儿媳在上面铺了一层麦秸一层褥子,最上面是一块尿垫。建国一米八五的大个,生病前足足二百斤,现在儿子抱着不足一百斤的他,像抱着一捆干柴毫不费力,轻轻往垫子上一放,像一万根又尖又长的槐木刺齐齐的扎进了建国的后背和屁股里。他忍不住哀哀地叫起来。他的后背尤其是屁股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褥疮。靠脊背两侧的伤口有结了痂的,周围的皮肉黑黑的,像烂了的地瓜。中间的伤口流着暗黑的脓血。屁股上的伤口糊满了屎尿。穿了一天的纸尿裤再也吸不进一滴水。屎尿的*臭混合着烂肉的腐臭,充斥着整间屋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已经捂着鼻子,干呕着逃走了。不管你以前是多么干净体面有威严,这样的王建国谁还愿意靠近呢?两个儿子带着口罩,给他换了纸尿裤,粗略的把他的身体擦洗了一下。建国已经痛的叫不出来了,他实在没有叫的力气了,任由那钻心的痛啃噬着。
听说建国回来,村里来了很多看望他的人,大多是受过他恩惠的,与他年龄相当或是比他大几岁的了。都止步在门外,向他俩儿子问了问情况。建国微微的喘息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想哭,可他干瘪的身体里没有多余的水分能让他挤出一滴眼泪。
二
今年是王健国的本命年,虚岁73,名字很有时代感,他1949年出生在河南一个小山村里。虽然生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建国还是长成了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壮小伙,庄稼把式样样精通,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萝卜红薯吃的多放屁都是嗵嗵响,不像别人那样,放个屁蔫不出溜的小家子气。在农村那个年代,像建国这样的壮劳力是很受人尊敬的。二十岁上,本村的大队*就把自己“腚大腰圆,银盆大脸”的闺女金凤许配给了他。金凤是十里八村适龄青年做梦都想娶的媳妇,不仅模样俊俏,还壮实能干。
婚后,金凤生下俩儿子,老大属猪叫王永粮,永远有粮吃,老二属虎,永远山上称王,叫王永山。老婆孩子热炕头,建国的日子美美的。
分田到户以后,人们都没有做买卖的想法,村里人靠着种地为生,建国和金凤正值壮年,又有种庄稼的经验,他俩地里的庄稼是最好的,产量是最高的!建国的威望更高了,慢慢诸如婚丧嫁娶,修屋盖房,邻里纠纷,村里人都找建国主持操办。他办事仔细,礼数周全,不管喜事丧事他都帮主家安排的极为妥帖,既让主家挣足了脸面,又不多花一分钱。邻里间的纠纷,婆媳间的争吵,滋要他出面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建国最爱吃红烧肉,能喝一斤半烧刀子不醉。雄健壮硕的他像一尊一米八五的铁塔,震得小小的山村一颤一颤的。建国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不管给谁家主事,都有酒有肉有赞誉!吃的饱穿的暖,年年有余粮。只要俩儿子好好的,建国别无所求。
三
八十年代中,一条细细的柏油路在山间蜿蜒着修到了村口,又继续向前延伸……一根根细高的水泥杆子也沿着路蜿蜒而来。这个贫穷落后小山村的夜晚被照亮了!!多少年来平静如一潭死水的村子,像被一缕风吹过,那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荡开来。荡的村里人心痒痒的。那条蜿蜒的路像一根柔软的丝带系在了人们的心尖上,轻轻一拽,那心就一颤。有了路,村里的孩子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读书了,读初中,高中,甚至上大学都不再是梦!有几个不安分的,犹犹豫豫的离开了村子,还有实在穷的没活路的,离开的很决然。他们在试探着找寻一条不再土里刨食的活路。建国的日子在村里是数得着的,他没想过离开。
永粮和永山长大了,虽然吃的穿的都比建国那时候好的多,但俩孩子抽抽巴巴就像长不开的山核桃,生生比王建国矮了半个头。村里老人说,建国忒强忒壮了,把俩孩子欺住了。永粮蔫不唧的有点木讷,班级倒数,勉强上完了初中。永山聪明的很,考上了高中,那时候电子游戏厅遍地开花,永山迷上了电子游戏,无缘大学。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几个在外面赚了钱发了财的,回村里盖起了青砖红瓦的大房子。俩儿子都大了,建国不甘示弱,在老房子对面盖了一溜十间大瓦房,这一举动让建国在村里着实风光了一凡,他的房比别家的都高,都宽,都亮堂。一个儿子五间,大门都对着老房子。金凤高兴的说“等我们老了,儿子家包了饺子端过来还烫嘴呢!哈哈哈!!”
四
这十间房耗尽了建国所有的积蓄。为了给永粮娶媳妇,金凤红着脸跟娘家借的钱。永粮媳妇是邻村的,没上过学,高高壮壮的。娶到家一年多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建国给孙子取名翰林,两个儿子没能考上大学,他希望孙子可以光宗耀祖。
永山知道家底已经空了,家里就那么几亩地,维持温饱还可以,靠种地赚钱太难了!就极力怂恿建国出去打工赚钱。建国看看吃奶的孙子,再看看白发苍苍的爹娘,拒绝了。永山就跟着村里人去了广州的电子厂打工去了。村里的年轻人,极个别考了大学的,多数都去外地谋生了,跟建国同龄的,也没几个在家种地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幼。整个村子空了一大半。永山在广州换了很多次工作,吃了不少苦都坚持了下来。还找了一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媳妇,是个川妹子。翰林三岁那年,永山趁着年假带着媳妇回老家匆匆办了婚礼,只在家里呆了七天。给儿媳妇彩礼钱,见面钱,儿媳妇改口钱,装饰新房,简单的家具。建国就又拉了饥荒。
建国有时很恍惚,很落寞。他觉得世道变了,人们好像已经忘记了勤俭持家的美德,忘记了“忠孝传家远,耕读继世长”的祖训。变得只知道谈钱谈车谈房子。每个人都急火火地往前奔,好像后面有恶狗追着。他也想追上去看看,可总有些羁绊傅住了手脚,只能原地踏步。
这几年,村里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发了大财的甚至建起了小洋楼。建国拉了个建筑队,但凡身体壮实,或者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出门打工了,建国召集起来的都是些没有实战能力的半佬子。好歹凑齐了十五个人。大活根本干不了,只能农闲时给四里八乡的村民盖个偏房啊牛棚猪圈啊,垒个院墙啥的。建国不拿工友们的抽成,一处活干完了,平均一个工多少钱他和工友们一样平分。永粮不出门也跟着干。金凤看孩子,永粮媳妇在家做点手工活。农忙时就一起下地。粮食年年丰收,可除了种子化肥,卖不了几个钱。建国看着越来越多的撂荒地,他心里也像长了草,慌得很。这么多农民都不种地了,以后的人吃啥呢?
出门赚钱的人多了,家里主事的人少了。留守老人和儿童就成了难题,有个病呀灾的,建国的农用拖拉机就派了上用场。甚至有些儿女都不在身边的老人瘫卧在床无人照料,建国和金凤就捎带脚的帮着照顾一下。村东头的大奶奶住在儿子的新房里帮忙看家,因离得太远,隔了一天,金凤抽空去的时候,大奶奶倒在羊圈里身子已经僵硬了!大奶奶是夜里一头栽在羊圈里,生生给冻死的,如果身边有人这种悲剧是不会发生的。村里的老人都羡慕建国和金凤的爹娘,说他俩把爹娘照顾的细致周到,老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每到过年,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回到村里,第一个要拜望的就是建国两口子,感谢他俩对村里老人孩子的照顾。
五
2000年是千禧龙年,翰林上一年级了。永山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取名成龙、成凤。计划生育紧的很,不能要二胎,这一下孙子孙女都有了,建国两口子着实高兴了一番。永山和媳妇商量要在打工的地方买套小房子。添了俩孩子,金凤还要去帮忙,实在不想再租房了。金凤带上这几年好歹攒下的六万块,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这孩子一带就是八年。当金凤和建国分居八年再次团聚时,俩人已是两鬓斑白,明显有了老态。
翰林的个头长到了一米八,憨实木讷的很。一去学校就头疼,初三都没有读完就辍学在家了。 人人都急慌慌的去赚钱,尤其是家有儿子的,计划生育后遗症,男孩多女孩少了。农村男孩找媳妇成了大难题,要有车有楼,要十几万彩礼。孩子十八九岁就抢着结婚。永粮和媳妇本着载上梧桐引凤凰的想法,拿出半辈子的积蓄,东拼西凑加上建国这几年攒的养老钱,给翰林起了栋三层的小洋楼。翰林从网上谈了个女朋友,聊了半年没见上面,却被骗了一万多。急得永粮两口子到处托人,给翰林介绍对象。终于从三十里地外的村子里找来一个,比翰林小一岁也是初中没读完。条件是要在县城买房。永粮拖媒人千说万说应下了十八万八的彩礼,又买了小轿车,才算把亲事定下来。永粮拉了一腚的饥荒。2014年春,给二十岁的翰林办完婚礼,从没出过远门的永粮就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了。
2015年的冬天,翰林升级当了爸爸。看着俊巴巴的女娃儿,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现在的女娃娃多金贵啊!建国爹娘五世同堂了!人丁兴旺啊!村里人都给道喜。
建国的爹娘是吃了曾孙女百天宴席后过世的。儿子媳妇都在身边,又很孝顺,老两口晚年很幸福。那天一清早,金凤去爹娘那里,看俩老人还睡着,就照例冲了两碗蜂蜜鸡蛋茶,想叫醒俩人时,才发现爹娘已经安详的走了。建国爹娘同是89岁,五世同堂,老两口一起,走的干净又体面。是真正的喜丧。安顿好爹娘,67岁的建国心里涌起一股悲凉。爹娘虽老,却是自己身后的一堵墙,随时都可以靠一靠。现在再看,爹娘没了,俩儿子都远走他乡讨生活,等自己到了爹娘的年纪,那碗烫嘴的饺子能吃的上吗?
六
翰林媳妇把孩子奶到一岁,就跟着翰林奔永山去了广州。永山换了大房子,俩孩子上高中。房贷和孩子的学费压的他喘不过气,可他还是赞成翰林和媳妇来的,他觉得在这里的人更有奔头。如果翰林能吃苦,在这里站住脚,也可以让孩子来上学,像成龙成凤一样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样一来,建国一大家子人,也就剩下了建国老两口,永粮媳妇带着个一岁的娃娃,真正的老弱幼。建筑队已经解体了,为了攒点养老钱,建国养了一群羊,除了自家儿孙的十几亩地,还承包了隔壁二婶家的五六亩地。二婶只比金凤小一岁,俩姑娘没有儿子,年轻的时候都笑话二叔二婶绝户头,俩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建国没少替他俩说话。现在人家俩姑娘把爹妈接到身边轮流照顾。金凤也跟着村里人一起眼红二婶,看人家老两口多享福!咱俩快七十了,血压那么高天天出去放羊,还得伺候着十几亩地攒钱养老哩。
翰林媳妇想孩子想的吃不好睡不好,半年后永粮媳妇带着孩子去了广州。从此后,一大家人也只在春节期间聚在一起吃几顿团圆饭。
金凤死的很突然,秋天的一个上午,和建国在地里忙活了大半天。下午天还很热,金凤帮着建国去放羊,在一个斜坡上,不知金凤是头晕了还是被羊绊倒了,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人事不醒。在县城的医院里抢救了三天,建国抱着老伴的尸体哭的像个孩子。儿孙们工作忙,请不得长假,金凤的五七坟和百日坟都合并在她死后的第七天一并烧完了。第八天儿孙们各奔各的工作岗位去了。
七十岁 ,四世同堂的建国,头发灰白,腰弯了,背已微驼,可他不想拖累儿子,更舍不得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成了又孤又寡的留守老人。俩儿子每月给建国六百元的生活费,还有国家每月的一百元。永粮在县城会隔一个月回来一趟看他。成龙成凤上了大学,圆了建国的翰林梦。日子又过得去了。
建国知道儿孙的日子不好过,永粮的债没还完呢,永山要还房贷,要供俩大学生。孙子孙媳没多少文化*都是苦差事,好在翰林小两口吃苦耐劳足以养家。建国自年轻时身体就好,没别的毛病就是血压高,每天吃一片药,照例放着几只羊,种着几亩地。他不想闲下来成为儿子的负担,看看村里留守的老人,哪个又能闲的住呢?都在土里刨食养活自己。
七
建国是在2020年末脑出血中风的。快元旦了,翰林媳妇要回家生二胎,俩大学生也要回来,一家人又要团聚了。建国很高兴。喝上二两酒哼着河南梆子,爬高就低的给儿孙家打扫卫生,又擦玻璃又扫灰的。一直鼓捣了两天,最后一块玻璃擦完,梯子刚下到一半,脑袋嗡的一下子从梯子上出溜下来。二十天后建国从医院回到家里,说话稍微有点含混,但能听清他说的啥,右半边身体着实不听使唤了,走道手握枪,脚画圈。建国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家人,呜呜的哭出了声。
金凤和建国俩人先后生病住院,羊已经卖光了,虽经合作医疗报销了多半,还是花光了建国所有的积蓄。从医院回来一个月,建国努力学着自理,吃饭、穿衣、洗漱、大小便他都可以用左手了完成了。可他还是闻到自己身上有股子尿*味,很难闻。 没钱了,人还一时半会死不了,自己真正成了儿子的累赘!
以前,建国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每次看到里面的狮王迈着雄壮的步伐,那烈烈的鬃毛一抖一抖的,用睥睨一切的眼神巡视自己的领地时,建国都会觉得走在村庄街巷的自己,就是那头雄狮,即护家又护村。向来威严、健壮、骄傲、体面的他,一时无法接受垂老无用的自己。一股深深的悲凉、无奈从心底升起。
春节一过,年初五这天建国把一家人召集到永山家。(当初永山和媳妇结婚走了之后,建国一直住在永山家的偏房里帮着看家)当翰林媳妇把小小的重孙子抱到他面前时,建国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用稍显含混却坚定的话语宣布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一生勤俭,所赚的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娶妻,帮永山在城里买房,也帮孙子建了楼房。现在自己没钱了,养老要两个儿子出钱,送自己去镇里的养老院。每个月一家出一千块钱,养老院的费用是一千八,自己留三百零用钱(国家每月补助一百)。永粮在县城建筑工地好好干,还完了饥荒要尽力帮着翰林。一月到养老院看望自己一次就行。永山回家不方便,不用回来看自己,但是要帮着照顾嫂子和翰林一家。翰林和媳妇不能怕吃苦,要向永山叔学习,尽量让重孙女和重孙子接受好的教育,争取跃出农门。不管在城里过得多好,家里的房和地不能卖,要记得根永远在村里。“明天把我送到养老院,你们该干啥干啥,不用记挂我。我不能成为你们的累赘。”说完这番话,建国用力的挥了挥自己的左手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这一刻他似乎找回了一点作为掌家人的威严。用力的挥一下右手,是建国的标志性动作。以前他帮家里人或村里人做出一项很重大的决定,或解决完一个大难题的时候,他都会用力的挥一下自己的右手说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很有气势!可现在他只能挥一下左手了。
八
建国去养老院后,前几个月的日子过得还可以。那里的饭菜说不上可口,可荤素搭配,到点就吃饭。建国不挑食,不过他的饭量减了不少,人整个瘦了一圈。那时他能拄着拐,在院子里溜达溜达。跟老人们聊聊天打发日子。其实养老院的老人也是分等级阶层的,最底层的是那些没有子女,也没有亲人,无人问津的。护工累了,烦了或心情不好时就会拿他们出气。因为没人替他们撑腰讨公道,这些老人都会忍气吞声,不然越反抗越吃亏。中间阶层的是有子女却不来或很少来看望的老人,建国和院里大多数老人都是这样的中间阶层。位于上层的是少数经常有子女或亲人探望的老人。是底层和中层老人羡慕的对象,护工们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
直到今年农历八月,建国才真正明白养老院里最底层的,是瘫卧在床不能动的那些人,只要还能下床的都是上上等人!中秋节那天永粮来看他,带了只烧鸡,建国贪嘴多吃了几口,半夜里他忽然觉得自己拉在了裤子里,他猛地醒来想下地去厕所,慌乱中重重的摔在地上。累了一天的护工很烦躁,把他拉起来往床上一耸,骂骂咧咧的又去睡了。建国疼的一动也不能不动,那泡屎黏糊糊的粘在屁股上。本想着养几天就好了,谁料从此后建国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他只剩下左胳膊和脖子能动了。建国瘫在了床上。
整天躺在床上的建国无奈又无助,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吃饭、喝水、翻身、清理大小便都要靠护工了。建国作为村里的头面人物,是被需要的,受人尊敬的,他很自信,也很有成就感。可以说健康时的他,在村里人面前占尽了风光。可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为了吃上一口饭,喝一口水,翻一个身他都要眼巴巴地等上一个甚至几个小时。拉了尿了都得忍着,到了统一的时间再换。面对屎尿亲生的孩子也会烦的,何况是毫无关系的护工呢?恶毒的咒骂甚至挨巴掌都是家常便饭。
建国觉得自己是不得善终的人,他很羡慕像他的爹娘一样无疾而终的人,像金凤一样倒下去就不再醒来,几天就去的人。他后悔没在能动时买一瓶安眠药藏起来,以致现在求死不能。他开始厌食,尽量少喝水不吃饭。护工每餐轮到给他喂饭时,填鸭式的接二连三往他嘴里塞几勺饭,呛的他直翻白眼。
永粮的工地赶工期,不让请假,更不能半路辞职。永粮十天半个月偷偷摸摸回来一趟看爹,经常被包工头骂的狗血淋头,并威胁年底不给结工钱。看着一次比一次瘦弱的老爹,永粮急得满嘴燎泡恳求建国:爹呀!再忍俩月,我把今年的工钱要到手就还完饥荒了,明年我把你接回家,啥都不干光伺候你!建国流泪郑重地点头。
瘫在床上两个多月,建国已经没了人形, 胳膊腿像几节串在一起的竹竿外包了一层皮,膝盖骨和肘关节显得格外粗大。以前红光满面的四方大脸,瘦的巴掌大小,胡子拉碴的,嘴巴皱巴巴的凹陷下去,高挺的鼻梁像到了的黄瓜架歪向一边。眼窝凹陷里面一点微弱的光,威严和自信荡然无存。
农历十一月初八是建国的生日,永粮好歹请了半天假。一看到儿子,建国的眼睛就被泪水淹没了。永粮特别心酸,从小他很少看到爹哭:“去他妈的工钱吧!咱不要了!爹呀,咱回家,我带你回家!”两天后俩儿子带着建国先去了医院,医生说建国是营养不良加褥疮,回家养着吧,身边别离了人,日子不会很多了。
回家后的第五天,一直闭着眼睛不吃不喝的建国,睁开了双眼,吃了半碗孙媳妇给他冲的鸡蛋茶。建国看着这间老屋,仿佛又听到了两个儿子小时候的笑闹声。忽然他看到爹娘和金凤从老屋门口走进来,就像电影里的观音菩萨一样周身晕着一圈金光,干干净净,笑呵呵地向他走来。建国想着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自己有点惭愧,可是娘向他伸出手来了!娘是不会嫌弃他的!建国颤巍巍的伸出左手,他握住娘的手了,温暖的娘的手啊!“娘啊……”建国眼里涌出泪来,头一歪走了。
建国握着的是隔壁二婶的手,二婶从闺女家专程来看他的。看着围在建国身边的儿孙们,二婶劝慰到:你爹也是四世同堂了,闭眼时所有家人都在身边,就是有福了,去到那边是跟爹娘和老伴享福去了。都节哀吧!
建国的百日坟应该合并在五七一块烧了。年后儿孙们又要各奔前程。村里又多了一座空房子。不知道老了的永粮和永山到底根在哪里?要在哪里养老,谁给他们养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