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婚姻制度是一夫多妻制。其实在人类文明史上,大约都存在过一夫多妻的现象。
《圣经》上记载:犹太人的老祖宗亚伯拉罕晚年无子,其妻撒拉将自己的婢女夏甲给其为妾,生子以实玛利。然而“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大约各国都是一样的。最后结局是撒拉赶走了夏甲母子,家里才恢复了宁静。也许基督教教义中一夫一妻制的确立,最早还得归功于这位爱吃醋的撒拉。中国的情形完全两样,一夫多妻制存在了几千年,周公制《礼》,规定了男人有纳妾的权利,于是一直沿袭下来。
纳妾最初的目的,可能是为了繁衍后嗣,接替家中香火。然而这其中情况,总难免会复杂化。纳妾除生儿育女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为了男人的享受。妻妾之奉,贤妻美妾,恐怕是每个男子所巴望的。中国社会以男权为中心,所以男子有纳妥的特权。这种特权对于女子是否公平,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问题:东晋谢安要纳妾,他的夫人不允许,谢安派子侄们去做她的思想工作:《礼》上规定，男子可以纳妾。谢夫人问《礼》是谁制订的?子侄们回答是周公。谢夫人说周公是男的,当然规定男人可以纳妾,如果是周婆制礼,决不会这样规定。在当时传为笑谈。然而这当中却包含着至理。为什么只有男子有納妾的权利?多妻制的拥护者们会找出各种各样的正理或歪理来解释,例如清末民初的“奇人”辜鸿铭有“一只茶壶配四只茶杯”乃天经地义的说法。其实在中国历史上,“男妾”未必没有,还有一个专门用来形容他们的词:面首。面指容貌美,首指头发美,可见女性对于男性的体貌要求,也并非全无概念。有幸由面首侍奉的女人,史书上明文记载的不多,但其中有两个颇有代表性。一个是山阴公主,南朝宋武帝之女,废帝之妹,地道的金枝玉叶。据说这位公主生性淫荡,向她的哥哥抱怨:“妾虽不才,与陛下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何太不均?”废帝乃为她“置面首三十人”。另一个则是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她的“五郎’、“六郎”(张易之,张昌宗)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百官争相趋奉。可见女子一旦大权在握,照样可以为所欲为。试想在皇权的威严铁掌之下,任凭什么“茶壶茶杯”的妙论,恐怕也只能“掷地作碎裂声”了。
一夫多妻制,归根到底,是男权压迫女性的体现。然而目从这个制度建立起,就受到统治阶级的维护。而女性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始终处于附属地位,因而也丧失了自觉的是识。中国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往往耻于把女儿给人做妾，对方是高门大户,富豪权贵,也认为是“清门之玷”但为了维持生活,或者为了巴结有钱有势的人，以达到某种目的，以女儿为牺牲,也是很自然的事。自愿做妾的女子也有，宁为英雄妾,不作庶人妻”,不知是哪位大胆女子的高论。
天之下,英雄何其少,而庶人何其多。连《孟子》中那位没有生活来源,靠在坟间乞人残羹冷炙为生的齐人,身边也有一妻一妾侍奉。清代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冲记载着他的一位侍姬沈明开,小家碧玉出身,但“神思朗彻,不类小家女”。沈氏对自己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于是,做“贵家媵”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参拜纪昀正室马夫人时,马夫人向她指出“媵亦殊不易为”,她回答:“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腰亦何难”沈氏三十岁就死了,“平生未尝忤一人”,大约做妾是很称职的。还有一例是明代一位出版家陆云龙在其弟陆人龙的短篇小说集《型世言》第十六回后评中,讲述了自己两位母亲的故事:“予生母,身生姊子弟凡五人,而嫡母倪,悉视尤己出,各观其成人。而两母又茹茶饮苦,称未亡者二十余年,三迁断机不殊孟,截发到荐不殊陶。”大太太与姨太太一齐守寡,齐心协力抚养子女的事情,不是没有,然此类故事的普遍性有多大,却很难说。西方俗语中有“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大约可以用来解释这类故事。纪昀又说:“夫妻妾同居,隐忍相安者,十或一焉;欢然相得者,千百或一焉。”而妻妾之间互相对立、构陷的事实,古往今来,则不知多少,真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金瓶梅》中潘金莲与吴月娘之间有着尖锐的矛盾,而与李瓶儿对立之深,甚至发展到设计害死无辜的孩子。《红楼梦》中详细描写了王熙凤如何一步步把善良而懦弱的尤二姐逼上死路,读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多妻制下造成的牺牲者,不可胜数。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纷纷出笼,其中署名烟水散人的有一本《女オ子书》,书中《冯小青》一篇,可以看作是中国一夫多妻制的控诉状。冯小青,历史上实有其人,是一位女塾师的女儿,美慧多才,“谈笑纷然”,“风情逸艳”。但她的命运非常悲惨。 六岁(周岁只有十五岁)被母亲许给一位冯姓贵公子为妾,却遭到大妇的忌恨凌辱,最后将她幽禁于西湖孤山别墅,丈夫对她亦不闻不间。她在十八岁时抑郁而死,身后留下的诗文使后人得以窥见她的遭遇。这样一个纤弱、敏感的少女,活生生地被多妻制吞噬了。冯小青的一生,是惨淡,灰暗而绝望的一生,她美丽而有才华,却并不是一般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她对于自己的丈夫没有什么感情,况且两人相处的时间极其有限,她更无心与大妇争宠,在《天仙子》词中她把自己的心思讲得很明白:“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却无辜成了牺牲品。《冯小青》中写她心力交瘁,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已祭奠自己,焚妙香,供梨汁于自己的画像前,叹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妆之缘份哉!”道出了她心中全部的苦痛和绝望。清夜独坐,孤灯只影,其间之凄凉,自不待言,而心情之抑郁,出路之无望,一弱女子只身承担,要想避免悲剧的发生,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冯小青是一个彻底意义上的牺牲品。而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这样的牺牲品多到不可胜数。李瓶儿、尤二姐自不待言,有潘金莲、王熙凤这样狠毒狡诈之辈存在,她们没有容身之地是可想而知的。而潘金莲、王熙凤本身,又何尝不是牺牲品?西门庆有六个妻妾,另外还有丫环、仆妇供他随时泄欲,外边还包养了妓女和外室。贾琏守着风姐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还不足,一有机会就同多姑娘儿、鲍二家的勾勾搭搭。《红樸梦》里宝玉的大姐元春,炒酸人吕,蒙受圣宠,晋封贵妃,但柚在归家省亲时却把呈吕叫做”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只此一是露了多少辛酸和无尔。人吕受笼,光宗耀祖,在封建时代,大约是女子的最高梦想,所以杨贵妃在当时为人极度艳羡。“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是一个女子价值的最高体现了。然而在那“一人”之后,另外二千九百九十九个佳丽的命运,有人想过没有?阿房宫里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的老官女,上阳宫里有“入时十六今六十”的白发人,这是一个男人可以为所欲为,而女人却必须恪守妇道的年代。而从多妻制的实际效果来看,除了引起家庭纷争之外,就是把人尤其是女人,变成非人。她们中的弱者,或者心如槁木,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苟且偷生,或者就是从精神上、肉体上被毁灭。而其中的强者,往往更为可怕。她们本性中的残忍、恶毒被强化,使她们变成了吃同类的野兽。潘金莲、王熙凤就是例子。杨贵妃为了独占唐明皇的宠爱而把无数年轻女子关在上阳宫里,以摧残她们的青春和生命为代价保持了自己的尊荣。欧阳修有词“庭院深深深儿许?”而在那深宅大院之内,又有多少女性的青春活力被埋没被扼*?有多少女性的心灵、生命被窒息被剥夺?幽深的宅院,实是女性无边的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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