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最貌合神离的夫妻,是贾蓉和秦可卿。
贾蓉是个不出彩的人物,他在小说里的存在感甚至比不上贾环,贾蓉每次出场,要么在长辈们身边伺候着,要么和贾蔷一起干坏事,既不讨读者的喜欢,也不怎么被家族长辈们器重。
贾蓉的生母死得早,贾珍虽说只有他一个儿子,但凡父子有对话和互动,贾珍对这个儿子犹如仇人,毫无慈父之心,只有一个地方,贾珍表现的比较正常,就是秦可卿死后,他为了葬礼规格能提高,有面子,特意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贾蓉买了个五品龙禁尉的虚衔。只是这一次父亲为他出血,目的其实是为了他的媳妇秦可卿。贾蓉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不如秦可卿的一个手指头。父子之间感受不到亲情,倒有一股子仇视的情绪。
《红楼梦》成书于封建宗法社会,自然不能完全超越时代,从家族继承出发,贾蓉是长房嫡长孙,是家族真正的第一继承人,也是将来的族长,应该是贾府最重要的人,现实中光鲜无比的贾宝玉,根本没有资格和他比。这一点,我们能从五十三回贾府除夕祭宗祠得到答案。
贾敬是长房最长者,尽管他不问红尘,面对祖宗他也不敢任性,必须履行主祭之责,在向祠堂祖宗牌位进献食物环节,男丁们一道道传递,然后传到贾敬手中,贾敬再传给贾蓉,由贾蓉传给他的妻子,再第次传递,最后传到贾母手中,由贾母敬献祖宗。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四个人:主祭人贾敬,最高地位最年长的女性贾母,长房长孙贾蓉和长孙媳。其它人就都次要了。家祭女眷均在槛内,因为贾蓉是长房长孙,合族男丁只有他一人随女眷在槛内,其它男人们就没资格了,比如太热太冷了,下雨下雪了,那你也得站台阶、站外面。这就是身份等级,贾蓉是高过家族所有男性的。
贾蓉的高光只在每年一次的祭祖时,然后他这根葱就没人用来蘸酱了。宁荣二府,都存在本末倒置的问题,礼法有时候不管用。家族的中心本该是贾蓉,实际上成了贾宝玉。荣国府爵位和产业本该长房贾赦一脉继承,干脆给撵出去了,二房贾政一脉成了实际的控制人。有读者说,贾赦、贾蓉不成器呗,有这个因素,可是贾赦和贾蓉渴望被重视啊,整个家族也没有给他们应得的待遇呀!封建社会治理基础就是宗法,对一个家族来说,长幼有序,这个规矩,行同法律。
所以,既然一代代地不遵守,也不能怪人家痴心妄想,毕竟榜样的力量是很大的,比如赵姨娘是奴才,她的儿子只是庶子,上有贾珠一脉,次之也有贾宝玉,她都敢幻想贾环将来继承荣国府,为了她的目的,她还敢魇魔害人,她为啥敢这么大胆,就是因为贾府一贯的不遵章程。
贾蓉呢?也躺平了,今朝高兴就好,去你的家族前途命运,天天就是和各种女人厮混,和府里的丫鬟们胡闹,和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小姨娘不清不楚,醉生梦死每一天。既然家族上下皆糊涂,也没人管贾蓉的家族责任的培训教育,他乐得自我麻醉,靠骗自己过日子也挺好。
和贾蓉的自我麻醉和自我欺骗相反,秦可卿是贾府头脑最清醒和手段最高明的人。说秦可卿头脑清楚,是说她有远高于贾府的格局和视野,用古董商人冷子兴的话说:(贾府)安富尊荣者多,筹谋规划者无一,子弟们多数锦衣纨绔。人常说“当局者迷”,贾府上下,这些浑浑噩噩的人,一个旁观的冷子兴倒还看得出一二。只有秦可卿,她不但对贾府当下的危机看得清清楚楚,她还懂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所在,她不但知道原因所在,还懂从历史周期的规律中寻找答案,甚至她也明白应该采用什么样的策略能保障家族的繁衍和永续。
王熙凤这个裙钗治国的女曹操,对秦可卿的高瞻远瞩和实施方略也深感敬佩,也自叹弗如。可惜,秦可卿给她分析的一大番缘由,给出的解决之策略,她仅仅听了个皮毛,甚而彻底忘却了。贾家拥有过智慧过人的秦可卿,尤其她还是长房长孙媳,可惜最终英雄无用武之地,终还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秦可卿是个手段极为高明的人。荣国府包括所有人,想获得绝对的拥护几乎是不可能的,贾府最高领导贾母说一不二,她也没能做到让所有人服气,暗地里也有人埋怨她偏心,贾赦就明说过,赵姨娘母子也是。也有人暗地里和她做对,处处掣肘,代表是二儿媳王夫人。贾母想*事她也干不成,宝玉黛玉的婚事她操碎了心,也不过以失败告终。
秦可卿却是个完美之人,上至贾母、下至最低级的婆子,都是她的粉丝,喜欢她、信任她、尊重她、爱戴她,贾母选媳妇多苛刻,谈秦可卿却第一得意,凡事给她办都放心,凤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凤姐也是难搞定的主,没见她真心佩服过谁,唯独面对秦可卿时,她这个婶子长辈秒变小迷妹。秦可卿死后,阖府上下,无一人不是痛哭流涕,整个宁府是震天的哭声,可见秦可卿的魅力之大,功力之深。
秦可卿果真如此的完美吗?当然不是,她触犯了那个社会对女性要求最不耻的“淫”之孽行,曹雪芹在秦可卿判词中,用“擅风情、秉月貌”“必主淫”定位她的人格,用“造衅开端”定位她的操守,用“首罪”“宿孽”说她是“败家的根本”。金陵十二钗里,曹雪芹虽也批评诸钗,唯独对秦可卿性质不同,骂得相当狠。《红楼梦》十三回原回目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明晃晃、赤裸裸,一点面子都不给。
可是评书人畸笏叟不忍心,说感佩秦氏临死在记挂着贾府的前途和子弟们的命运,想来痛心到要流泪,还是把里面有损她名誉的段落删了吧。这才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卫,很是不伦不类。和别的回相比,十三回也因为删去了好几百字的内容显得体量少。
大家族的少奶奶有这样的污点,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还不得被族人打死!这种事发生在秦可卿身上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效果,知道的人三缄其口,竭力维护,就像是人人都知道她的苦楚,每个人都是秦可卿的知音一般,就说你服不服?
说秦可卿智商情商碾压所有人,认知和格局比众人高出若干个段位,那是真的,她骗过所有的人,是易如反掌!
糊涂的贾蓉、自欺的贾蓉,非要让他和智慧的秦可卿、高超的秦可卿捏在一起,两个人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相交。不匹配的婚姻,秦可卿自然是痛苦,贾蓉也不快乐呀!
现实中应该没有这么厉害的人,但把一个秦可卿放进《红楼梦》,却合理合情,毫无刻意杜撰之嫌,只能说曹雪芹手法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