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当年因为拥有村里庄稼地小一半,所以被评为富农。后来因为这个名头,作为爷爷妻亡再娶的后妻——我的亲奶奶和爷爷,爷爷的子女们一起受尽了冷眼和冷遇。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死去的人,都受到了连累。
爷爷活了79岁,在当时来说命不短了。但是要说他活的幸福不幸福,恐怕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如果拍一个家族绵延N年,子子孙孙悉数登场的电视剧,那么主角一定是爷爷。因为家里的这些人都是因为爷爷才到一个家里来的。按照现在网上常说的夫妻无缘不聚,儿女无债不来。那我爷爷的缘挺旺的,债也挺多的。我的三姑对我讲的老故事从她的妈妈(即我的亲奶奶,爷爷的后妻)嫁进来开始。女儿总是容易看到自己妈妈的不容易,故事就从这句话开始:你奶奶19岁嫁过来,跟前就有一个12岁的大女儿了。
因为奶奶19岁才出嫁,那时候已经是大龄未婚了,所以嫁给了二婚带孩有些家底的人爷爷。而为什么晚婚,姑姑说奶奶对于婚事有些挑剔,挑着挑着就有些晚了。在娘家,奶奶是个有头脑的人,在娘家能拿主意,也有脾气不是个和稀泥、软脾气的姑娘。爷爷命运坎坷,不只是作为富农被斗,被打倒,还因为家庭成员复杂。爷爷的人生里可以给记录一方历史的书提供参照,总能从爷爷的人生里找到这片大地一个群体的共鸣。找到前妻这一脉除大姑外,另外大伯和二姑都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值得细说的是大伯,作为爷爷的长子,他经历了爷爷拥有财富的时期,他童年丧母,经历了和继母以及继母所生的弟妹共处的日子,34岁去世,却是因为一个外因——土匪的残害,说起这个外因,家人亲戚们都违忌莫深,只知道他并不是死在土匪那里,而是回家后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去世的。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他生有三女一子,他去世时最小的儿子五岁,当时我的父亲两岁。关于他们相处的场景,我只记得父亲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大伯父说这两个小小子(小男孩的呢称),一个像大酸梨(皮厚,果肉酸,熬制治咳嗽),一个像小甜梨(鸭梨)。大酸梨指的是我的堂哥,小甜梨指的是我的父亲。想来在大伯父最后的时光里,他和爷爷既恋恋不舍,又暗暗交托,浅浅安慰(他走了仍有子孙在爷爷跟前,只是年龄尚小)。我奶奶的外甥(她的姐姐家的孩子,就是接我和姐姐到北京的表大爷)对我说我这个大伯父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我觉得我的父亲也是这一类型的人。心思细腻,带着淡淡的忧伤。
爷爷那时候54岁,他在丧子后仍然坚持不懈地干活,攒钱。父亲说那时候的富农都是使劲干,使劲省攒出来的,不是用的巧法儿。大伯父去世之前,爷爷前妻所生的二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去世了,那时爷爷手里已经有些积攒,听邻居说我这位姑姑去世时描眉画眼,穿着裙子,至于女孩不埋娘家,去了哪里,对于多年之前的那么一个人,很多人,小老百姓忙着眼前的生计,没有什么人去认真理论了。因为未成年,所以后来我这序位第二的姑姑就没排在排位的队伍里了。我亲奶奶生的第一个女儿就成了我的二姑。
我的爷爷的后代,我们就像出菜慢的饭店给客人摆在桌上的菜,前面的菜早就吃完了,后面的菜姗姗来迟——总也赶不到一桌上。就这样血缘很近,年龄差很大,那几年上坟,大伯父的女儿还说,一个爷爷的孙女,差了近50岁。
说回爷爷人生高光,大伯父青年那段时光,作为爷爷和我亲奶奶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二姑,她说她的人生两头是幸福的,她记得她三、四岁时被人抱着,看自家新起的院墙。十四五岁时家里仍过得经济条件好,收的花生装袋子里放院子里,可以在花生袋子之间捉迷藏。二姑的坎坷在她结婚后,作为新媳妇做在前,吃在后,又因为娘家成分不好,在婆家受心病,所以她在第二次生孩子后得了神经病,念叨着要把孩子扔掉。每年清明,二姑,三姑和四姑在我家就开忆苦思甜会,会上我三姑就二姑这一段做回应,说她这时候害怕二姑。有一次,她去二姑家,偷偷地瞧二姑,二姑说,我好了,妮儿,我好了。听他们姐俩说这一段,当时七八岁的我没感觉,现在想起来,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在婆家,有人问我还有我爷爷奶奶没有,我说我奶奶不在了,我爷爷不可能在了,我叔叔是我爷爷六十岁所生的孩子我叔叔都六十多岁了。我父亲是我爷爷五十二岁所生的孩子,在我出生前几年他就去世了。爷爷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可是他又被常常提起,就是在清明这样的日子里。一年又一年,我在近四十年的人生里被认为可以甚至鼓励谈的虚的事就是爷爷,奶奶等去世的人,和我一起做上坟这些事的是我的叔叔,比叔叔年龄还大的我的堂哥,堂哥已经做了老爷爷(孙子前不久刚生了儿子)。对于爷爷拉的这么长的生育线,相对别人家年龄小辈大,有些乱,我有些迷惘。但是人间走一趟,我看到了人间生时死后的种种对待。我们中国人的规矩习俗,血缘的神奇力量。
我想我想了这些也限于我自己的感受,最终我不会在这里,因为我是个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