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填海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过去常常认为这是一则反映人们渴望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励志神话。然而，仔细审视神话文本后，我们就会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精卫填海神话出自《山海经·北次三经》，全文如下：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这则神话的大意是，炎帝有个小女儿叫女娃，一天她在东海边玩耍，却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了。女娃死后变成了一只鸟，名叫精卫。精卫鸟每天不停地从西山上衔来木头石块，丢进东海里，希望把这个害她性命的大海给填平了。
就这样，发鸠山上多了一种叫精卫的鸟。他们长的很像乌鸦，花脑壳、白嘴巴、红足爪。鸣叫声就像喊自己的名字一样，而且年年岁岁进行着填海的伟大事业。
这则神话看起来并不复杂，它想传达什么意思呢?
过去流行的说法是，这则故事大体产生在沿海的部落里，那里经常会有大海吞没人的生命。女娃死后化作精卫鸟后发誓填海，反映的是古人对于征服大自然的雄心壮志。
它与刑天神话、愚公移山传说一样，都是一种道德意识神话，反映了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毅力和永不屈服的灵魂。
不过，真的如此吗?
上面的解释，其实源于马克思的神话学思想。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 判〉导言》中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并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这一论断，曾经长期影响中国的神话研究。于是，众多神话都被看作是反映了人与自然的抗争精神。大禹治水、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等，都被解释为先民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英雄事迹。
但这种解释模式却有不少问题。
以精卫填海神话来说。认为它反映了人与自然相斗争的主题的这一说法，其实只解释了神话的一部分，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而对于神话里的其他情节，却几乎是视而不见。
比如，女娃为什么被说成是炎帝之女?她死后为什么变成了鸟而不是其他动物?这个鸟为什么又说成是形状像乌?精卫为什么要大老远从西山衔木石来填海，而不是就近取材，难不成是为了减肥?
显然，这个神话需要重新解释。
精卫填海神话有几个显著的要素：首先，女娃的身份是炎帝之女，炎帝是关键词;其次，精卫是个鸟，而且形状像乌，关键词是鸟、乌;再者，精卫是从西山衔木石填东海，关键词是西山、东海。
要理解精卫填海的神话内涵，必须要从这些要素入手。
先说炎帝。过去常把炎帝等同于神农氏，但其实并非如此。现在一般认为，历史上先后有两个炎帝，一个是神农氏，另一个则是我们通常以为的大魔王蚩尤氏。
炎帝起自西部，神农氏为最初领袖。其后，神农氏与蚩尤氏发生战争，蚩尤氏取得了胜利，因而夺取了神农氏的炎帝名位，自己号称炎帝。由此，神农氏为旧炎帝，而蚩尤氏为新炎帝。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好理解《史记·五帝本纪》中相关的内容：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
显然，如果神农氏与炎帝为一体，那么黄帝之时，既然神农氏已经衰弱了，又怎么会有之后的“侵陵诸侯”呢?因此，这里的炎帝并非是神农氏，而只能是蚩尤氏。
而且，从行文角度来看——先说了蚩尤的凶暴，紧接着便说到炎帝欺凌诸侯，也可推断出此时的炎帝实为蚩尤氏。
那么，神话里的女娃是哪个炎帝的女儿呢?是神农氏还是蚩尤氏?
可以认为是神农氏，因为精卫鸟衔的是西山木石，而神农氏根基便在西部。
而认为是蚩尤氏之女也有道理，因为女娃的化身是鸟。在图腾主义者看来，鸟图腾曾经广泛存在于东夷各个部落之中，蚩尤氏部落应该也是鸟图腾。与之对应的是，神农氏为姜姓，图腾为羊。
女娃到底是哪个部落的女儿呢?
再说鸟与乌。精卫是只鸟，而神话中还特意强调，这只鸟长得非常像乌。
我们知道，上古神话故事中，乌是一个常见的母题。乌就是金乌，为太阳的精魂，或者称之为太阳鸟。
如《楚辞·天问》里说：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再如《淮南子》中所记载的后羿神话：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精卫鸟为什么会与乌扯上关系呢?
答案应该在于炎帝。东汉的官方著作《白虎通 · 五行》中却有这样的记载：“炎帝者，太阳也 。” 也就是说，炎帝便是太阳神。炎帝为太阳神，他的女儿为太阳鸟——金乌自然是理所应当。
然而，我们注意到，精卫神话中特意强调的是，精卫“其状如乌”，换句话说，精卫虽然似乌，但又不是金乌。这种矛盾该作何理解呢?
好，现在总结一下目前遇到的难题：
其一，女娃是炎帝的女儿不假，可她到底是哪个部落的女儿呢?其二，作为太阳神的女儿，死后化作金乌是顺理成章，然而精卫却是似乌非乌，这种矛盾代表什么意思呢?
当然，还有西山与东海这对关键词，也就是其三，女娲淹死在东海，精卫为什么非要大老远从西山运木石来填海呢?
贯穿这三个疑问的，其实是一个根本的问题：精卫填海神话到底说的啥?
根据之前的分析，再结合《史记·五帝本纪》中蚩尤氏、神农氏与黄帝之间的战争资料，我认为精卫填海的真实内涵是这样的：
神农氏曾经是天下共主，号称炎帝。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神农氏一族实力逐渐衰微。与此同时，东夷部落中的蚩尤氏却强盛起来，他们频频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作为共主的炎帝神农氏便发兵征讨蚩尤氏，不料遭遇惨败。
不仅如此，胜利后的蚩尤氏还更进一步地将神农氏赶下台去，将炎帝称号据为己有，成为新的一方霸主。(后来的情况是，神农氏联合轩辕氏大败蚩尤，轩辕氏因而成为新的天下共主，号为黄帝。)
女娃为神农氏一族，女娃的溺水而亡并化身为鸟，反映的是神农氏被蚩尤氏战败，拱手让出天下共主的身份，并尊奉信仰鸟图腾的蚩尤氏部落为新的炎帝这一历史事实。
因为神农氏已经不再是炎帝，女娃也便不再是太阳神的女儿了，所以，她只能是似乌而非乌了。
神农氏虽然失败了，然而他们并不甘于失败，立志要复仇，这便有了填海的剧情。同时，神农氏根基在西部，而蚩尤氏根基在东部，所以精卫必须从西山衔木石以填东部的东海。
简而言之，精卫填海是神农氏所创造的一则神话，其目的在于激励族人勿忘国耻、矢志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