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燕
春阳抚过瓦缝上一株摇曳的草,探进屋檐,照在皮影、纸扇、纺车、老虎枕、织布机上……这些早已退场的童年旧物,似隐士在此静静隐居,身上却落满惊喜的目光。
此刻,人流像彩色的潮水,在渭北高原的袁家村街头漫溢。我顺着人潮,漫步在袁家村康庄老街。哐当哐当的机杼声,嘤嘤嗡嗡的纺线声,吟唱着霓裳布衣曲。木头窗框上,一面“布庄”老粗布幌子高高扬起,兀自成帆,引渡着一拨又一拨游客。
耳边忽然响起低沉悠远的乐曲,神秘深幽,弥空漫谷。熟悉的曲谱,却散发着远古的况味。心顿时一跳:埙声!不由肃然而立,四下寻觅。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看到一家陶埙坊。三十多岁的店主站在门口,对着话筒,鼓起腮帮忘情吹奏。
渐渐记起来,这是《西游记》女儿国中的插曲。深情的爱、思念的苦,被这上古之器吹得缠绵雍容。亘古的爱恋,幻化成天籁之音,穿过喧嚣,回荡在村子上空。
围观的游客越来越多,有人录视频、拍照,有人跟着埙曲小声哼唱。几个小孩拽着大人进了店铺,清澈而好奇的目光,看向这些用泥土做成的神奇乐器。
吹埙人并不急于招呼顾客,专心吹着他的埙曲。身后的铺子里,梨形埙、葫芦埙、笔筒埙、牛头埙,正等待着有缘人。门口,埙形状的钥匙链、挂件、哨子等文创产品,用挂绳坠在伞状的展示架上,随风轻轻晃动。古老陶埙在后世的新创意中,有了多种变身。
若要追溯这陶埙的前世,至少得活过6000岁。在西安半坡遗址考古中,它惊世亮相。古老先民打破混沌和蒙昧,代代探索,以智慧与匠心,播下一颗文明的种子。
《诗经·小雅·何人斯》写道:“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记载了埙篪的和谐之音、和睦之情。埙器被半坡先民造出来,已经在世间响彻了几千余年。而我,却一直只闻其名,未近其身。与它相遇,偶然而又必然。
5年前的秋天,跟随西安几位音乐家去拜访制埙人。至终南山下一个村子,敲开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一脚就踏进埙的世界:刚刚捏塑的坯、正在锅炉里烧炼的胎、出炉后等待主人调音的成品……一只埙被赋予生命的过程,或者说一堆土疙瘩变雅器的过程,一览无余。
制埙人四十来岁,隐居在村里烧制埙、演奏埙。经过他一番介绍,我才知道,制作埙要经过选土洗泥、醒泥、拉坯、修胎、开孔、阴干、烧制七大步骤,才能成为发声之器。
其间,仅醒泥期就得一年。而选土成泥,还须是关中的黄土与井水。传说上帝用泥捏了人,而人,却用泥和智慧捏了这埙,借天地之力发声。无疑,这每一件埙器,是黄土与火淬炼的结晶,也萦绕着天地人的灵气呢。
我轻轻抚摸埙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祖先这么近。小小的乐器,竟有历史的体温。
那天,制埙人谈得兴起,即兴演奏,我虽听不懂曲谱,却被那种怆然之情、幽独之境深深打动。告别时,主人赠我们亲手做的埙。我双手接过,不由放在唇边,深吸一口气,缓缓鼓起腮吹,它竟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响。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埙,对这种神秘的乐器,内心充满敬畏。兴致勃勃地向主人讨要曲谱,回家特意准备了一个硬皮笔记本,在封面上郑重写下:学埙记。
遗憾的是,我没有坚持下去。离开古老的村庄,离开泥土和地气,在城市逼仄的居室里,人和埙都失了灵气,声音哑而短促,甚或咋吹也不响,更谈不上能吹出叠音、打音、滑音、气震音。
但我时常拿出埙来把玩。净手,打开手机收藏的埙曲,将光滑沉实的陶埙握在掌心,用我的体温唤醒它,那黝黝黑釉渐渐沁亮油润。
今天,在袁家村听到久违的埙声,一下想起了我的埙,想起终南山上的制埙人。忽然明白,埙曲之所以迅速摄住一个人,只因它不仅是乐声,还是历史的回音、大地的回响、心灵的回应。
我不知道,店铺里这些静默的埙,是不是由终南山烧制而来,我也不知道,这个吹埙人自哪里来,有怎样的故事,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袁家村的泥土之上、天空之下、人潮之中,这些八音孔、十音孔,溢满了古韵与灵气。
纷纷思绪中,一曲埙乐终了。吹埙人进了店铺,人声重新鼎沸。我从埙曲营造的意境里醒来,眼前依然是老屋、古碑,布庄高悬的蓝布幌子,还有一头拉磨的驴。对面店铺老铜壶煮茶的香气,扑鼻沁心。擦肩而过的游客手持直播杆,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欣喜。老时光和新时光,在眼前变幻交织。
索性坐下来,坐在埙的袅袅余音里,悠悠浸入这个1300多岁的村庄。黄土山坳,田地屋舍,油坊铁铺,脉脉含情,分娩着时光,也滋养着一代代追光的主人。
而埙声,让时光横刀立马,也惊醒,也沉醉。
我在聆听埙,也在聆听袁家村的奋斗史。一个坚守根和魂的村庄,成功打造文旅IP,让旧时光与新时代在此相逢。有人说,来袁家村,可以追梦童年,可以安放乡愁。我只想在这样一个且奋斗、且悠闲的村庄里,以埙为伴,过一种中国式雅士生活。
幽幽埙音,从时光深处走来,吹尽一个村庄的晨昏和风雨、悲喜和丰收、探索和奋进。古老的埙和古老的村,就这样邂逅在新时代,敞开了一肚子的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