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才庶
《不够善良的我们》由徐誉庭编剧及执导,林依晨、许玮甯、贺军翔等人主演,共八集。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台湾女性主义电视剧,以40岁女性为契机,重新想象另一种人生。可是,彼此对照的人生,最终都通往残酷。
41岁的简庆芬在生日蛋糕前许下愿望:“希望今年可以过得很快乐。”而此刻的她,过的是怎样的人生?“每天做别人的老婆、妈妈、媳妇、员工、一个爱地球的好人”,单调平凡。她想起了12年前,如果没有从Rebecca手里夺来她的男友何瑞之,并与之结婚,是否就可以卸下这庸常的人生,打开另一个惊险的可能世界?于是,她默默地关注起Rebecca的社交账号,从中寻找蛛丝马迹,窥探自己不曾拥有的世界。
这部剧以彼此参照的双线叙事方式,呈现女性的不同选择和路径。简庆芬看似拥有一切:稳定的工作、乖巧的儿子、美满的婚姻。不过人到中年,她开始神经质地追踪起了Rebecca的社交帖子,剖析每一个字、每一张照片,幻想Rebecca的生活。她认为Rebecca成功、富有,还拥有与年轻男子的浪漫关系。实际上,此时的Rebecca对职业规划陷入迷茫,刚结束了与总经理的婚外情,同时在与财务拮据、孤独焦虑作斗争。
这两组相互对照的女性处境,关键差别在于是否进入婚姻。婚姻中的简庆芬,工作并不出色,每天接送孩子料理家务,并且面对养老问题。她的母亲疑似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她并不愿意为此辞职,全职照料老人。她对何瑞之说:“我不想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日复一日,我也想要去跟同事聊聊八卦,穿得很漂亮去见客户,我也期待礼拜五要下班前的那种快乐。”她要证明她仍然是她自己,一个独立女性,而不仅仅局限于谁的“妻子”“母亲”的身份。悖谬的是,何瑞之的母亲患病,她终于辞职,困在屋子里,日往月来,照料失能老人。非常直白惨淡地,简庆芬说出“我希望她早点死”。
婚姻之外的Rebecca,工作出色,漂亮能干。年长的总经理与她藕断丝连,深夜来到她的家门口,深情抚摸她的头发,感慨:“你不是一个好情妇,你是知己。”年少的同事于向立对她一往情深,应该说,这是小暖男对于熟女的仰慕与爱恋。剧中不断将回忆与此刻展开交叉叙述,将Rebecca的感情复杂化。于向立开着台湾小机车接送她上下班,敦促她锻炼身体,剥虾给她吃,剥虾显然是恋爱中一个突出的情动符号。在于向立这里,中年女性的情欲被贫穷却温暖的细节所治愈。Rebecca答应于向立,做完健康体检,买了保险,可以跟他恋爱。小美好不期而至又戛然而止,此时的Rebecca被查出患有乳癌。
有人说,简庆芬出轨与Rebecca患乳癌是剧中最狗血的桥段,可我认为,这两个脱离常轨的冲突在剧情上是有冲击力的,它们是“不够完美”的人生最真实的可能,是“不够善良”的女性最痛苦的挣扎。得知自己患病的Rebecca失魂落魄,令人心疼。她想了想,有多少人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见证过她美丽的身体?她自言自语:“12个,有点少啊,还是有点遗憾哦。”于是,她给这12个人发去了信息,问是否还记得她的乳房,问:“它美吗?”她收到不同回复,在失去所拥有的这份美感之前,看透人性。
通过互相参照,简庆芬与Rebecca显示出不同的女性境遇。女性命运还能如何书写?关于女性的想象和表达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被视为女性主义文学的19世纪小说《简爱》《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不大涉及婚后女性,它们强调女性独立,而这种独立意识更多地出现在恋爱阶段,以此启蒙未开窍的少女。《包法利夫人》的主角虽是婚后女性,但她充满对于爱情的虚妄想象以及对于现实的虚荣抵抗,在思想上仍是不成熟的女性,也并未真正进入婚姻为之经营,并未与家务育儿养老等隐形劳动缠斗。19世纪以来具有女性主义视角的文学经典已经不能解救21世纪女性的困境。《不够善良的我们》真实而残酷地揭示了女性的困境,婚或者不婚,都使她们陷入了某种深渊。可是,对于女性的书写仍然以爱情与婚姻为中心,这是局限;对于已婚女性的极端救赎是出轨,这是偏狭;对于不婚女性的极致想象是情妇,这是刻板。
值得赞赏的是,《不够善良的我们》创构了两种典型而对立的女性生存范式,不断将其中的纠葛和对抗升华,超越具体的生活烦恼,试图使之进入一个形而上的时空,由此产生了参悟的佛家智慧与分析的哲学意味。比如,它多次通过女主简庆芬的独白,告诉观众,人们只是宇宙中无数悬浮的粒子,而简庆芬与Rebecca恰好是两个纠缠的粒子,最终会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这就使剧中的烦恼人生获得了超脱感。不过是偶然坠入人间的宇宙粒子,爱恨纠缠又必然分散,何必念念不忘?一叶菩提,一笑尘缘。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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