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十多岁,儿孙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二嫂终于能把自己的日子安排满当——在老年大学学模特步、唱黄梅戏,跟团出国旅游。每天早上从家走20分钟,来四姐的舞厅跳舞。
前一天武汉雷暴响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二嫂还是迎着细雨来了,八十岁的唐爹爹,七十岁的腊梅,都是舞厅认识的老熟人,“像首长一样,你跟我打招呼,我跟你打招呼”。她舞跳得好,有时候还带小十几岁的人跳。也鼓动五十多岁的女儿,加入“年轻人”更多的晚场。“要是不来呀,搞得好像路都走不动了。”
四十岁的时候,二嫂夫妻俩双双从压力仪表厂下岗,两个孩子要上学,她在江岸区文化馆附近卖早点,热干面、炸面窝,晚上卖卤菜。那时候四姐的舞厅刚好搬了过来。
早点摊忙得不得了,她就挤时间、挤一两块钱去跳舞。她十八岁就开始跳舞了,男步跳得好,在舞厅尤其受欢迎。四姐知道她喜欢跳舞,卖完早点闲下来,就叫她来帮忙收门票,就这样在四姐的舞厅打了四年工。
“她卖早点,手上客人也蛮多,也可以带动客人来我们这里跳舞”,四姐这样解释,她讲话总是周到,给人留面子。舞厅招来帮忙的,几乎都是遇到困难的,养小孩了,家里扯皮了,离婚了,来来去去两百多人。有看着造业(家里情况不好)的,不买票,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人进来。
她不主动探听别人家里的难。二嫂、阳光、喜喜、大胜、珍珍,认识几十年的客人,很多四姐都不知道名字,就像他们叫她四姐一样,默契地保护彼此的自尊心,谁家还能没有一点伤心事呢?
舞厅还保留了一点集体时代的人情和余温。下岗脱离集体之后,有人闷在家里,也有人们在这里活跃,做什么的都有,做老板的,下岗了做小生意的——卖衣服、卖早点、做宵夜、开麻将馆的。
用四姐的话说,“人才市场”一样,跳完舞认识了,一起去谁家摊子上吃个宵夜,打个麻将照顾下生意;卖小配件、小卡子、小手套的摊主是舞友,看到了不好意思也买一点;老板要招工,舞厅里一说,有合适的人很快也招到了。
灯球在墙面映出柔和的彩色,舞步急促,伴奏也在变,不再是抒情的交谊舞,港台乐成为新的流行,还有通俗民歌、拉丁和少量的爵士乐,舞厅的鼓点越来越浓。人们的娱乐方式也多了,迪厅、酒吧,只有舞厅在缓慢地一两块、三五块涨价,最多也没超过十几,对下岗的中年人来说,能选择的消遣也不多。
下岗之后为了谋生,大胜什么累活儿都做过,装潢,电焊。生活再劳累,下班也要来舞厅,音乐一放,人就来劲了。他的女友珍珍也是在舞厅,教跳舞认识的。珍珍卖过服装,为了晚上来跳舞,她只上长白班,一跳舞什么烦恼都忘了。
●舞池里的人。魏晓涵 摄
在他们的记忆里,不像现在密集的一天三场,那时的舞厅没有白天场,大家都要讨生活,晚场就热闹了。在百货公司站了一天的疲惫的人,跑销售的风尘仆仆的人,做保安打工的人,开早点铺子一身烟火气的人,都在夜幕拉开时,衣服一脱,换上最光彩的一身,来舞厅忘记生活的辛苦,享受一个半小时的快乐。
也有人向四姐诉苦,下了岗,一个人在家带小孩。她知道哪个是老板,就主动帮忙介绍,“搭建平台给他们找工作”。四姐说。“不找出路的人都呆在家里了,来舞厅的都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
四姐的第一任丈夫,选择的就是另一种生活。高干子弟,下了岗之后,四姐放在家里的零钱,都被他拿去打牌、买彩票。他不理解妻子为什么这么拼。“他娇生惯养惯了,吃不了苦,属于下岗了不做事,会被淘汰的一批。我们观念不一样。”开舞厅两年之后,他们离婚了。
舞厅搬到现在的中山大道之前,四姐换了好几个地方,都只待了几年。每一次搬迁都很突然,多是合同到期,被所属的单位征收,不能再对外出租经营。最心痛的是胜利街那个场子,十几万一台的空调,花大价钱新装的灯,才做了三年,成本还没有收回来,只能全拆了,当铁当铜卖。
她没有抗争,“这是我掌控不了的,事业单位要把场子回收,我只能出来”,四姐鲜少对外展现脆弱的一面,她说,自己没有沮丧过,“我心态蛮好的,没有把我打垮。”一个月时间交接,她一天不歇,积极找新的场子,从头开始。
或许是习惯了变故。她自白,“我们是蛮辛苦的一代人,什么都赶到了。读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赶到了,下岗赶到了,响应晚婚的号召28岁结婚,独生子女也赶到了,也是最听话的一代人。”
“所以说我们内心蛮强大,怎么开心怎么来。我生存能力蛮强,好动不吃亏呀。”借力好风,瞄准机会一举成功的人,始终相信个人奋斗,“你要去适应时代,不要让时代来适应你”。对当下的年轻人,她也这么说。显然年轻人想追求的更多,困境也不同,我们身处不同的时代了。
●四姐手写的舞厅一周安排。魏晓涵 摄
你要武装自己回到舞厅已经是快要退休的年纪,阳光终于不用东奔西跑了,她也没闲着,开了间麻将馆,跳完舞,晚上有人不想回家,就去她那儿打麻将。她离婚了。下岗后,她出去打拼,家里无形的裂缝变大,后来老公也去开出租,“外面有点事情”,原则问题她不愿让步,就分开了。
舞厅变了,灯球柔和的光线不足以刺激感官,换成了更激烈的射灯,舞票从一两块涨到十块,流行歌的小号、长号慢慢被吉他、贝斯、键盘替代,小号手王盛杰年纪大了,变成了键盘手。
舞厅的话题从工作下岗、家庭子女的问题,聊到现在,变成了每天网络世界发生的新鲜事。他们已经离这个时代很远了,老伴走的走,离的离,子女不在身边,有的老人智能电视都不知道怎么开,就来舞厅听大家聊新闻。
只有舞厅是熟悉的,四姐还在那里。
她比年轻时候装扮得更加活色生香,头上缠绕几缕紫的红的粉的、接上去的假发。她没有网购过,但每年要去逛几次商场,色彩往身上堆,红色的大衣,黑色的貂,短裤短裙,无袖的、鲜绿的上衣。
“多亮的颜色我都敢穿,到香港人家都喊我们‘潮姐’”,她心里美滋滋,并对眼前的年轻人提出建议,“你更要武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