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四十岁时拍的写真照。讲述者供图
心里的自我还停留在四十岁,年轻时候咬牙的狠劲也在。疫情的时候,她是武汉第一波感染的,双肺都白了,医院没有床位,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洗热水澡,喝药,硬生生挺过来了。
疫情那三年也是舞厅最难的时候,常常要关门,她也没想过不做。待在家里静下来,人都老得快一些。再说了,没了这个舞厅老朋友们能去哪儿呢?
歌舞厅一家家在消失,江汉路被酒吧和迪厅占领。四姐去瞄过,知己知彼嘛,“我来找我姑娘(女儿)”,她编了个借口进去,满场洋酒、香烟,疯狂无节制的年轻人,让她觉得不舒服,回了自己的老舞厅。
老舞客们还是常常去,有人不跳舞,纯粹给四姐抬庄(支持)的。有人一身的病,住着廉租房,也每天来开心,抽烟喝酒都不耽误,他说,到了这个年纪连感情都更脆弱,容易分开,“已经活够了,不在乎了”。
四姐知道熟客的喜好,会特地放点欢快的曲子。舞曲只能放一半了,老年人最脆弱的就是腿脚,不敢让他们跳太久。快的曲子控制在三分半,慢曲子五分钟,一般四分半之内。遇到嗨的大家都蛮喜欢,也有例外,可以持续到八分钟。
为什么留在四姐这里,好像也说不出太多理由。他们说是一种缘分,可能也是因为玩得开心,提要求四姐都会满足,服务员还主动添水,没有比这儿更贴心、更被尊重的地方了。
●舞厅角落里,各式的保温杯。魏晓涵 摄
当下离他们太遥远,或许生活在一个同温层里就好。四姐很少离开汉口这一片熟悉的区域,除了舞厅,也没有试过别的活动,“太忙了没空”。广场舞,没跳过,没有灯光没有舞台,还是差点意思,她也担心粗糙的水泥地把鞋磨坏了。
四姐也试图追赶时代,放短视频上火过的歌,演奏用的乐器过几年就要更新一次,除了跟了几十年、好几个舞厅的音响,舞厅里好多都是近几年更新过的,她说,其实年轻人也能来玩,不过来的还是寥寥。
她不太理解这个时代沮丧的年轻人,在短视频上刷到,她激情满满地建议,遇到困境就去找机会,闷在家里是没有出路的,这是她的生存逻辑。但情感上,她也理解独生子女一代的难,每个月给女儿经济支持,希望她过得轻松一些。和她不一样,女儿不跳舞,也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在家忙着带孩子。
四姐信奉“不给社会添麻烦”,已经在考察养老问题。她去养老院实地看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病的嚷的叫的,被护工欺负,她看着蛮心酸,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想搞开心一点”。
群里的好些老朋友也不想去敬老院,鼓动她牵头,把大家组织到一起抱团养老。就在舞厅的KTV,他们聊出一些美好的图景——以后不做事了,就几十个人住一起,打牌、钓鱼、种菜、洗衣服都分工,生病就轮流互相照顾。都熟悉,儿女也放心。
她动了念头,每年带着乐队和朋友去风景好的地方旅行,庐山啊,神农架啊,顺便考察养老地。
说是考察,走着走着,还是变成了唱歌跳舞。乐队、舞友十几个一辆车,拿着麦在车上就开始了。到了当地,车停下来的地方,水泥地就是舞台,音响、乐器都拿出来,乐队,弹啊,唱啊,吹啊,转着圈交谊舞就跳起来了。
●舞厅不时会有活动,四姐(中)参加了旗袍表演。讲述者供图
歌手回来了年前一次聚餐,四姐偶然听说过去在舞厅演出过的歌手丽娜,眼睛不好了,她心里蛮不舒服的。“她曾经算我的员工”。在那个歌舞厅的黄金年代,专业的、业余的歌手,乐手,走马灯似的在舞厅登台。后来为了生活,各奔东西。有人进了房地产公司,唯一能施展的舞台是公司年会,有人进了部队文工团,求一个安稳的、受尊重的位置。
乐手王盛杰也曾经南下深圳,在一所小学的兴趣班当音乐老师,那时他已经五十了,还是决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临走前在家里和乐队的朋友们吃了顿饭,朋友们叮嘱,“保养好身体,注意安全,有机会的话把我们都带过去。”
在深圳待了六年,然后是疫情,学校开不了课,他又回到了武汉,也临近退休的年纪了。偶尔和乐队的老朋友回到舞厅演出。疫情之后,舞厅经常要关,四姐就把乐队停了。她也担忧,“他们医保社保都没有,因为以前演出费高,没在乎过这个,我不想他们回家就没饭吃了。”
四姐总想着以后生意好了,再把乐队叫回来。这次正好趁着过年,久违地组织一场演出,叫上老歌手、老乐队,也借机让丽娜出来散散心,开心一下。
车子把人接来,时隔三十年,四姐再见到了这位老朋友。丽娜画了完整的妆,一头卷卷的短发,穿着皮质短裙,因为罕见的眼底病,几乎看不见了。四姐拿来两个热水烫过的牛奶递过去,她张开双手摸索着,四姐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乐队也回来了。王盛杰再见这些老朋友,有人头发白了,没有年轻时那么精神,除此之外好像都没有变。他想,这就是音乐带来的好处吧。还像过去那样,他视奏,把简谱写在纸上,交给乐队其它人。排练时间很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默契。
演出那天,专业的、业余的老朋友们都穿上了盛装,镶满红色黑色水钻的大裙摆礼服,亮色的纱裙,吹萨克斯风的乐手一头长发,西装笔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