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琨和赵以雄在伊拉克写生。
“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
“孩子们,你们有没有去过火焰山呀?我跟你们说呀,我们当年在这里碰上一个变了形的孙悟空……”
耿玉琨随便抛出一个故事,都让粉丝们惊叹不已。当年她和老伴数次从早到晚蹲守在火焰山写生,一只苍蝇飞到她的帽檐下躲烈日,“赶都赶不走”,被她戏称为来借芭蕉扇的孙悟空。而领略到连当地人都难得一见的,雨中、雪花飞扬中的火焰山——这样的经历,在他们丝绸之路考察写生的过程中,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
初踏丝绸之路时,耿玉琨夫妇充满了欢欣与喜悦。1978年第二次同行,他们由库尔勒出发,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耿玉琨回忆,到民丰县后,他们决定到沙漠腹地100公里的大麻扎去写生。乘坐的拖拉机时行时坏,他们索性跳了下来,转而步行。“太阳逐渐升起,我们也越走越暖和,兴致也高了起来,我还不时唱上几句王洛宾的歌,有一种征服大漠,与先人同路的豪情。”耿玉琨说。
但很快,他们就领略到沙漠的可怕。地平线上浮起一层深褐色土雾,打着旋升腾,“顶天立地”,从远方急速朝他们卷来。两人吓得发抖,赵以雄拉起耿玉琨向低矮处奔去。眼看着高大的沙丘一米一米削去,轰隆隆向他们疾扫过来,“像皮鞭抽在身上”,耿玉琨的口鼻被风沙呛住透不过气来,身体开始抽搐。“老赵脱下衣服一把蒙在我的头上,随后他也把头伸了进来。”耿玉琨回忆,一个小时后,风势弱了下去,两人钻出衣服,发现身边沙丘统统不见了,“一具被岁月和风沙残蚀的骨架,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惊险时刻,他们遇到过几十次。“当然害怕。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我们是考察,不是冒险。”耿玉琨夫妇在一次采访中坦言,“但那种向往是抑制不住的,只要还有没走过的丝路地点,我们就渴望前去,在做决定时,我们往往想的是可能而不是危险。碰到了,想办法,但不会后悔。因为我们做的是自己最愿意、最向往的事。”
“环塔”归来,已是1978年的除夕。耿玉琨夫妇到达敦煌,敲开了常书鸿的家门。常书鸿的夫人说常先生刚喝了中药,在里屋休息。耿玉琨急切地说:“我们用了两个月时间,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写生,画了很多画。”“你们的画呢?拿来我看看。”“哗”地一声,常书鸿撩开门帘,迫不及待地问道。常书鸿不知道那些画离他家还有二里地远,耿玉琨夫妇返回去抬着画来到常先生家。常书鸿高兴地一张张看、一张张点评。“我们感动得不得了啊!”讲起这一段,耿玉琨双手合十,对前辈的知遇之恩满怀感激。
常书鸿告诉耿玉琨夫妇,自己此前一直想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旅行,因为身体不允许,最终没有成行。“真羡慕你们,你们是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第一批画家,美术史应该给你们记上一笔。以后你们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
“丝路画家”,这给了耿玉琨夫妇极大的信心。他们下定决心,把丝绸之路的研究与绘画作为终生的事业。老师黄永玉也曾鼓励两人,“一条路走到底,抛弃身边的干扰,勇往直前。”
“踏遍丝路,画绝丝路”
十几次出行,短则数月,长则两年多。每次回来,川资耗尽、画具用光,换回的是大批画作。赵以雄曾说:“在史书上看丝路,只能看到隐约的光辉,真正踏上丝路,你才会对它肃然起敬,它有神奇的魅力,使你离去复来。”
丝绸之路上的很多遗迹受到风沙侵蚀、现代开发的破坏在迅速消失。“踏遍丝路,画绝丝路”的使命感,让耿玉琨夫妇成为马不停蹄的旅人。
耿玉琨和赵以雄在丝绸之路考察途中,身后是他们的自驾车。受访者供图
1989年秋,为全面考察丝路,耿玉琨夫妇自筹经费,买了一辆吉普车。从此,他们再也不用一趟趟地搭顺风车,骑毛驴,甚至抬着画箱步行了。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吉普车,虽然跑不快,又费油,爱出故障,没有空调,灌风漏雨,但还算皮实——这成了他们临时的家,还有了一个昵称“银驹”。夫妇俩开车赶路,停车作画,大半时间吃住在车上。
路上,赵以雄像一个老司机,耿玉琨则像一个地道农妇。赵以雄负责开车,耿玉琨负责记路、问路。有时候她跳下车时不小心摔个跟头,赵以雄担心她受伤,“生气得不得了”。
“银驹”见证了他们的万千惊险。1990年,从安多去当雄的路上,车坏了。赵以雄停下修车,耿玉琨找角度准备画速写,突然看到百米外有个东西猛地向她冲来。“这不是豹子吗?”耿玉琨转身狂奔。“赵以雄——快上车!”她边跑边喊,速写本飞了,鞋子也掉了一只,两人同时钻进车。刚关上门,听到外面“砰”一声,扭头一看,一只雪豹扑到车门前。雪豹围着车不停打转、扑门,“银驹”左摇右晃。绝望中,一辆大军卡停在他们面前,豹子吓跑了。下来三名军人,问过事情缘由后,帮他们修好了车子。
去拉萨途中,耿玉琨晚上睡得沉,老伴害怕她在睡梦中缺氧“睡过去”,不时叫喊:“耿玉琨!耿玉琨,你还活着吗?”“活着呢。”耿玉琨应声。
路上老伴的一句话,让耿玉琨“终生难忘”:“你要是在这条路上死了,我就把你的骨灰放在副驾座上,继续把丝绸之路走完,再带你回家!”
吴冠中在20世纪80年代曾撰文评价赵以雄和他的作品:“当我每次见到赵以雄风尘仆仆地从原地背回大捆大捆的油画时,心里是感动的。是同情他的‘苦’吧?是的,不过吃苦是意中事,是自愿。我感动的方面主要是他对艺术的真挚与虔诚;从他的画面上,我看到了实践者的感受、追求、探索、体会与想法……赵以雄的画朴实、坚实、厚实,表现的都是硬汉性格的顽石,没有被漫长的岁月剥蚀掉的顽石。他是在浩浩流沙中始终昂首不屈的硬汉!”
四耳不闻窗外事,两年只在壁画中
有人说,耿玉琨和赵以雄其实超越了画家的界限,他们做的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事。
耿玉琨夫妇曾在和田发现了许多洞窟遗址,却鲜见壁画,反倒有许多被盗掠的墙壁遗迹。为了考察新疆壁画,耿玉琨夫妇专门在1985年进行了一次壁画之旅,但看到的壁画却不多,也不够精美。
为什么同一条丝绸之路,在敦煌有那样举世无双的壁画,在新疆却少见踪迹?带着问题回到北京,他们翻查历史资料,请教美术史专家,又去考古所拜访相关专家,了解到经过历史上数次劫掠,新疆境内的壁画已所剩无几。
耿玉琨夫妇请考古所的同志帮助收集流散海外的丝绸之路壁画资料。拿到资料时,二人被那些精美、壮观的壁画深深震撼,反复翻阅,“无可救药深陷其中”。得知他们决定把这些流散海外的壁画临摹下来,考古所的专家瞪大了眼睛:“你们知道这项工作量有多大吗?”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两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临摹了1700张壁画。有时一幅壁画中有上百个人物;有时临一张大画,光画佛像衣服上繁复的线条与装饰就要用十天时间。“我们每天沉浸在古老的壁画世界中,庆幸自己获得这么丰厚的艺术滋养。几乎不知道窗外正在发生什么。”耿玉琨说。
耿玉琨的绘画作品《玄奘西游之一》。受访者供图
他们带着作品去画家叶浅予家中拜访。叶先生不顾年事已高,一张一张仔细翻看,边看边呢喃,“傻子,两个傻子,只有你们才肯下这样的功夫,干这种事。”
常任侠也赞许他们的工作“功德无量”:“这是一套工具书,为研究西域壁画提供了最完美的资料。这种事外国人不肯干,因为需要功力又耗时间;中国现在也没有人干,因为没有什么经济效益。”
改革开放后,很多画家“卖画致富”,耿玉琨夫妇却沉迷于与戈壁瀚海、大漠流沙、冰峰雪岭相伴,与莽莽苍穹、千年史迹对话。他们拿着北京画院五六十元的工资,另外借助在沿途各地“讲学”“勤工俭画”,支持丝路之旅的开销。
而对于这些“过命画”,他们从未想过要出售,包括去日本办画展时,也拒绝了所有画廊老板。“很多人说我们挺傻的。但这么多年了,我们情系丝路,生活都是最普通最平常的,好像没有那么多需求,不需要那么多钱。我们也不是古板到绝不出售的地步,只是觉得这里一张、那里一张,就像分割了我们的血肉与生命一样,很不舒服啊。”
不远万里,寄来鹅毛
在耿玉琨的住所,墙上挂着一幅赵以雄画的王洛宾肖像画,不远处是王洛宾为耿玉琨夫妇手写创作的歌词,引出他们之间一段深厚友谊。
1978年,耿玉琨夫妇来到乌鲁木齐。一天晚上,他们正趴在窗前欣赏院中月色,稠密的无花果树将月光筛下一地碎银,钢琴的声音从树的那边传来,优美动人。两人相视一望,不约而同走下楼,循琴声而去。琴声从筒子楼里一间单身宿舍飘出来,楼道里弥漫着煤油炉等杂味,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到房门,冒昧地敲门。门开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汉出现在灯光里。“你是王洛宾?!”他们惊问。王洛宾笑了,点点头。耿玉琨激动地吟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耿玉琨夫妇与王洛宾(中)合影。
“我们从北京来,是北京的画家。”夫妇俩告诉王洛宾。
“我也是北京人。”王洛宾回答。
赵以雄说他在北师大附中上的学,王洛宾说:“我是北师大音乐系的毕业生。”他们越聊越亲密,谈老北京的前门楼、陶然亭、四牌楼、灌肠和豆汁,直到夜深。此后,他们成为好朋友。王洛宾来北京,每次都要与老朋友相聚,他常骑着自行车到耿玉琨二人家中,一聊就到大半夜。1989年11月底,得知二人即将自驾考察国外丝绸之路后,王洛宾在家中为二人举办欢送会,亲自弹琴,召集一群人共同唱响自己为耿玉琨夫妇作的歌——《一对天鹅展翅飞翔》:“一对天鹅飞向远方,飞向丝绸之路,捕捉友谊的芳香……”
丝绸之路上,耿玉琨夫妇一路领略大山大河大漠的风光,也收获了比风景更动人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暖。
在伊犁果子沟写生时的一个早上,两人在招待所路边打太极拳,路过的维吾尔族老乡打起手鼓为他们伴奏,手鼓的鼓点越打越欢快,太极拳也就走形了。欢乐在空气中发酵,到处扩散、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