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永建
他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革命者,坚持冀中敌后抗战的战士。1942年,日军对冀中地区进行了残酷的“五一”大“扫荡”,在此期间,他拒绝离开冀中,坚持留在冀中根据地与敌斗争,并且根据亲历的战斗生活,在躲避敌人“扫荡”的间隙,在堡垒户地道口创作了被他称为遗嘱的长篇小说《腹地》。他是用生命进行创作的抗战文学作家,他的作品在冀中抗战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就是冀中人民的儿子——王林。
王林是作家,更是坚定的革命者
王林1909年2月出生在河北省衡水县大柳林村一个富商家庭,原名王韬,字桂攀,曾用名王弢,化名冯汉元、王相林,笔名隽闻、儁闻。王林的文学创作起点很高。1929年10月,北平发生人力车夫砸毁有轨电车事件,还在北平今是中学读高中的王林以此为背景写了篇小说《这次不过是头一个小实习而已》,发表在由潘汉年和叶灵凤创办的《现代小说》杂志上,叶灵凤曾给予高度评价。1930年8月,王林到国立青岛大学外国文学系读书,王林是作家,更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他在北平今是中学读高中时接触到了过家芳等共产党员,受到他们进步思想的影响,开始走上革命道路。1930年4月,王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5月,王林因为组织飞行集会、罢课、贴传单等革命活动被国民党侦缉队以“共产党嫌疑犯”的名义关押了一个多月。1931年,王林入党,在青岛、上海、北平、西安等地做地下工作,是革命家黄敬的入党介绍人,曾担任青岛大学首任党支部*,成立左翼剧联外围海鸥剧社,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继而入东北军学兵队,参加了西安事变。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10月4日,日军侵占衡水县城。王林回故乡衡水县(今桃城区)大柳林村探亲,因洪水泛滥和七七事变而隔绝家中,在当地组织了抗日锄奸团。王林的表妹夫贾殿阁(衡水县第一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游击大队长)与爱国青年贾广勤、刘声远等人组织了抗日青年团,拟伺机打击日寇散兵。王林决定合并两地抗日组织,成立抗日锄奸团,由贾殿阁任团长,王林与张海峰(中共党员)任宣传、组织委员,由贾妻于芳秋用贾家的收音机收听记录抗日新闻,广为印发,组织团员传阅进步书刊,购置枪支弹药。抗日锄奸团由于得到党的领导,迅速发展到500余人,遍布周围各县。后来,一批抗日锄奸团的成员由王林带着归编冀中军区政治部,另一批成员由贾殿阁带着归编冀南军区徐向前部,成为了冀南、冀中抗日武装的火种。
以戏剧为武器,唤醒民众
1936年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将军接受了我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主张,确定共同抗日的方针,并采纳了*培训中下层军官、壮大抗日力量的建议,先后举办了军官训练团和学兵队。王林受党组织的安排,也参加了学兵队。西安事变前,王林创作了一首学兵队队歌《我们是一伙流浪汉》,由梁琰谱曲,广为流行:
我们是一伙流浪汉,
我们是一群爱国犯。
家乡,家乡,一片沃野的家乡,
早已成了倭寇的屠场;
自由,自由,救亡图存的自由,
已经被汉奸剥夺得丝毫没有。
看啊,全国的愤怒已到沸点,
全世界的革命浪潮正在狂卷,
同学们,
我们要掀起全国抗日的暴风,
我们要站在世界浪头的先头,
冲啊,勇敢地往前冲!
西安事变前,王林以东北少壮军人反对内战、要求抗战为背景,创作了一个独幕剧《火山口上》。《松花江上》歌曲的作者张寒晖看了剧本后说很好,但认为结尾抗日军官最后被害了,悲剧意味太浓,起不到鼓舞人心的目的。王林正在修改剧本期间,西安事变爆发了,这也为他的剧本留下了一个光明的结局:女主角打死特务后,和青年军人一起投入到西安事变中。西安事变后,王林参与组建“一二·一二”剧团,剧团隶属东北军编制,团长为张寒晖。1937年元旦期间,“一二·一二”剧团在西安易俗社连续三次演出《火山口上》,又到咸阳骑兵部队内连续演出三次,王林也在剧中担任角色。因为剧本抓住了观众的家国情怀,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剧情发展到高潮时,全场观众集体起立,怒吼声如雷。
在西安期间,王林创作了抗战话剧《黎明》,亲自导演并参加演出,还创作了独幕话剧《打回老家去》,其中的插曲《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王林作词,徐锐林作曲)在东北军中广为传唱,表达了全国军民要求抗日、反对内战的时代情感,鼓舞了东北军的抗日意志。
◆王林创作的剧本《火山口上》手稿封面。
全面抗战开始后,我党挺进敌后建设抗日根据地。王林来到冀中担任冀中火线剧社首任社长,剧社以“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为宗旨,积极配合部队的政治任务进行宣传鼓动工作。
由于冀中环境残酷,大型的剧社不容易生存。针对这一情况,王林创造性地开展了“戏剧游击战”。他如同老母鸡孵小鸡一样,带动、辅导、培养了平原大地一大批村剧团。冀中的村剧团,演出的舞台是土台子、破庙、茶铺或者被敌人烧毁的房屋前,或者在牛车上搭上板子,在上面演出,随时准备转移。“五一”大“扫荡”前,冀中村剧团达到了一千七百多个,王林1946年写的《论冀中村剧团运动》中专门提起:“在抗战时期据点碉堡林立频繁‘扫荡’下……还能大锣大鼓地演戏。”剧团的演出让群众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旧成见,树立新思想,抗日意志更加坚决了。大家都说,“演一个戏比宣传十天还强。”安平县杨各庄抗战剧团就是王林一手扶植起来的,剧团不但能演出一些简单的独幕剧,甚至能排演大型抗日话剧《不忘九一八》和复杂的多幕剧《雷雨》。1941年,杨各庄抗战剧团被冀中军区评为模范剧团,参加了战地军民联欢汇演,取得演艺比赛第一名,获得冀中军区的奖励。
王林的剧本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他熟悉北方农村生活,他以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描写了在家乡沦陷、社会动荡的背景下,各类人物的心态和行为,生动地勾画出了各类人物的鲜活形象,能引起观众共鸣,演出效果极好。在这期间,王林创作了一大批以抗日为题材的剧本如《活路》《警号》《火把》《老虎》《家贼难防》等,产生了巨大影响,被誉为“冀中的莫里哀”。这些剧作唤醒了民众,鼓舞了冀中抗日军民的战斗意志。
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创作了《腹地》
王林是冀中抗战文化战线的领导者。他先后出任冀中文建会副主任、冀中文协主任、火线剧社第一任社长等诸多职务,责无旁贷地举起抗战文化的大旗。1942年残酷的“五一”大“扫荡”后,面对敌伪碉堡如林、公路如网、“无村不戴孝,处处冒狼烟”的恐怖局面,上级指示,属于冀中军区一级党政军民团体的干部,暂时转移到平汉铁路西太行山区,为未来的反攻储备干部,王林也属于这批需要转移的干部之列。但是王林坚决要求留在冀中坚持斗争,他向负责干部转移工作的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要求:“我要留下来,做这段历史的见证人和战斗员。请组织相信,冀中最后留下一个干部,那就是王林!最后剩下一个老百姓,那就是王林!日本鬼子要搞‘三光’,只要王林活着,冀中就不能算‘光’!”经过组织批准,王林作为特例留了下来。
1942年冬,王林在安平县杨各庄村堡垒户弓寿德家开始创作反映冀中军民抗战的长篇小说《腹地》,这是一部真正用生命和热血写成的书。写作时,敌人仍在四处穿梭“扫荡”“剔抉”“清剿”,枪声不断从四方传来。王林回忆起当时的思想活动说:“这正如同戏演到高潮一样,我不能中途退场。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我有责任描写这一段斗争历史,我不能等时过境迁,再回来根据访问和推想来写,我要作为历史的一个见证人和战斗员,来表现这段惊心动魄的民族革命战争史。”“关于反‘扫荡’斗争的艰苦生活,我都如实地写进《腹地》中了。在那样残酷的环境里,得时时刻刻准备着牺牲……我虽然相信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华民族,但并不敢幻想自己能够在战火中幸存,我就这样,像准备遗嘱一样,蹲在堡垒户的地道口上,开始了《腹地》的写作。”
◆1949年出版的《腹地》封面。
从安平县杨各庄村张珍老人回忆奶奶弓寿德保护王林的回忆文章中,我们可以了解王林创作《腹地》时的危险处境。一次,日军进驻安平县北郝村,情况紧急,王林连夜到村北的黑豆地里藏身,是夜狂风大作,气温骤降。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家确定日军不会来了,才把王林接了回来,此时的王林浑身上下都是土,冻得浑身发抖,但他却哈哈大笑,说:“要是演猴子就不用化妆了!”恶劣的环境下,王林曾多次与日军面对面地周旋。有一天,日军的马队突然从杨各庄村北进村,王林已经来不及隐藏,急得团团转。弓寿德镇静地把猪食槽里的酸臭泔水倒在地上,盖上草木灰当作呕吐物,她上了炕盖上被子,打扮成一个垂危的病人,她小声说:“都偎着我跪下,你(王林)不要回头,也不要开口说话,你口音不对。别怕,你是我娘家侄子。”大家听着日军皮靴声越来越近,心都揪了起来。进屋的日军用刺刀挑起门帘一看,看到炕上躺着“病人”,地上又有呕吐物,怕传染病转身就走了。听着皮靴声慢慢地远了,王林猛得抬起头来对着弓寿德老人磕了个头,张口就叫了一声娘,说:“娘,以后您不要叫我老王了,叫我三儿吧,我是您的三儿子!”
《腹地》完成于1943年夏,由于当时环境十分残酷,王林吸取了同时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原上》毁于战火的惨痛教训,将《腹地》的底稿埋藏在老家大柳林村老宅下,直到抗战胜利后,他才“回家取《腹地》稿本,出土如新,甚喜”(1945年11月18日日记)。
《腹地》真实生动,富于史料价值
1949年9月30日,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夜,《腹地》历经波折后终于与读者见面了,第一版印了一万册,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作家孙犁专门发表评论文章,盛赞《腹地》“是对冀中人民的一首庄严丰富的颂歌”,“是一幅伟大的民族苦难图,作者自始至终亲身经历了这个事变。写反‘扫荡’是本书最拿手最成功的地方。”“当然,本书最精彩的地方还是真正写出了冀中人民的生活的战斗的情绪……”,它“写下了一个伟大时代的风习”。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王林用透彻直接的白描手法创作《腹地》,把冀中抗日斗争形势的残酷,冀中农民在日寇*戮、奴役下的挣扎、觉醒和抗争,都真实地呈现出来,包含了密集、真实、无法想象的政治、历史、社会学的信息,可以作为涉及面广泛而系统的信史阅读。1986年吕正操将军为《王林选集》作序时写道:“方期借重他的笔墨,多传冀中抗战之史实。”他评论《腹地》“反映冀中军民,于敌寇‘五一’大‘扫荡’之时,艰苦卓绝战斗情景,真实生动,可歌可泣,富于史料价值”。
作家鲍昌在《王林的生平与创作》一文中写道:“《腹地》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我敢说,这是迄今为止描写冀中抗日斗争的最真实、最有生活气息的作品。小说中的人物有血有肉,没有一个人物是概念化的图解……”
小说中的男主角辛大刚是一个伤残退伍军人,回乡后面对残酷的抗战环境,也曾短暂地软弱、动摇,也曾囿于儿女情长,但最后他毅然担负起了军人的职责,带领村民开展了艰苦卓绝的反“扫荡”斗争。小说还刻画了辛老广、姜振兴、黄壬秋这一组平民英雄群像。小说中描写的神枪手黄壬秋是一个特色十分鲜明的人物。黄壬秋形象猥琐,被村民形容为“像个黄鼠狼子”;历史复杂,曾在旧军队里混过三十来年,还“在东三省山里打着吃过好几年”;自私狭隘,私藏的好枪“马四环”不让别人用。但他作战勇敢,枪法如神,多次逆转战局。王林在1939年10月24日的日记中也曾记载过一个小人物,与黄壬秋非常相似。王林写道:“磨(头)区游击队最近打了个漂亮仗,敌二十多、伪四十多,到小王庄包围他们……队员中有虎头王村的小绺(小偷、窃贼),村人以其不正当送区押办,押多日,即叫他当队员,他不大高兴干。是时持大枪上,两枪打死两日本……”这个“小绺”给王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林写道:“我想这段战役中,别的都还不值得一个文学工作者的特大注意,而这个小绺的改造的心理过程,颇值寻味。”也许这个“小绺”就是黄壬秋的原型之一吧。小说通过对黄壬秋的描写,形象地塑造了冀中农民的形象,他们虽然身上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甚至带有民族的劣根性,但强敌当前,他们英勇地站出来了,成为了民族的脊梁,抗战胜利的希望。这也是我党在抗战时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真实写照。
◆写作中的王林。
《腹地》的结尾,描写的是小翻译萧律儿与抗日军民里应外合智取焦丘岗楼,这也是全书的最高潮。小翻译萧律儿的原型就是安平县杨各庄村的张恩淼,乳名“小驴儿”,和王林是忘年交。王林在《腹地》中把小翻译的名字按谐音虚化为“萧律儿”,角丘岗楼虚化为“焦丘岗楼”。《腹地》里还有很多关于村剧团、兵工厂、地雷战的描写,详细记载了“五一”反“扫荡”的很多历史细节,都能与正史相印证,王林作为冀中抗战的亲历者、见证者,把这一切如实记载了下来,成为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王林多年来笔耕不辍,是高产的作家
在55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王林创作小说及剧本共计250余部,是高产的作家。在冀中坚持反“扫荡”的同时,王林还创作了反映冀中抗战的短篇小说《十八匹战马》,被评论家誉为“军事文学经典之作”。1949年王林随部队进入天津,历任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部长,天津市文联党组副*、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副主席等职,先后创作了《女村长》《站起来的人民》等小说。作为一二·九运动和西安事变的亲历者,王林还撰写了反映一二·九运动和西安事变的两部长篇历史小说《一二九进行曲》《叱咤风云》。王林的这些作品依旧延续了他朴实无华的文风和近乎白描的表现手法,这些书里的主人公没有“高大全伟光正”的格式化、概念化形象,呈现出的是一个个真实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有温度的灵魂。他对文艺界的一些错误倾向,敢于态度明朗地反对,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写作风格。
1984年5月23日,王林抱病专程来到安平县杨各庄。这里有他亲密的战友,这里有他毕生难忘的干娘;这里是他曾热切讴歌过的冀中腹地,也是他的第二故乡。走在杨各庄村的大街上,他仿佛听到了村剧团的锣鼓声,看到了干娘向他走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回乡。1984年7月2日,王林因病去世,走完了他光辉、战斗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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