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佛山神马“大圣佛祖”,成了佛之后,坐相都要端庄些了,但手中还是要紧握金箍棒。
对齐天大圣的信仰以福建为中心,像被金箍棒卷起的海水一样,向南北扩散。潮汕普宁的大圣庙即是其中散落在广东大地上的一珠水滴。齐天大圣的威灵向北则远达湖北,梁学昌在《庭立记闻》中就提到“闽多齐天大圣庙,楚亦有之”。在湖北蕲州“岁举二郎神会,舁孙悟空像为前导”。在河南裕州,一位叫李绂的官员目睹了一场利用齐天大圣孙悟空求雨的仪式:
“柳枝毵毵柳叶青,结柳作坛高冥冥。中有泥神吁可惊,曰孙悟空猴精灵。”
齐天大圣的赫赫神威甚至远达山东,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就讲述了一则山东人亲历福州齐天大圣神威的志怪传奇。名叫许盛的兖州人与从兄许成前往福建经商,闻听当地大圣灵著,便前往瞻仰。
“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在一座“殿阁连蔓,穷极弘丽”的神庙中,许盛见到了齐天大圣的尊容,如此堂皇的庙宇中供奉的竟然是一只猴头神灵,这一巨大的反差让许盛顿时心生轻蔑,再环顾四周信众“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的敬畏模样,更让他“窃笑世俗之陋”。不待叩拜结束,他便偷偷溜回旅舍。当他的从兄责备他对神灵的怠慢时,他更当着当地旅舍店主的面,直呼大圣名讳,高声抗辩道:
“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
这番触怒神灵的话语,让周围众人皆摇手失色,掩耳奔走。结果在当天晚上,许盛突然暴病,先是“头痛大作”,在拒绝了前往神祠谢罪的劝告后,头疼虽然小愈,但“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他的兄长代他前往大圣庙祷告谢罪,却毫无效果。许盛认定自己的病痛并非他所蔑视的神灵降下的惩罚,因此咬牙承受着刀割疽疮,流血盈碗的剧痛,也不愿亲身前往大圣庙祷告。他最终获得痊愈,反倒是他那位笃信大圣神灵的从兄猝然一病不起。许盛在他面前夸口道:“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
晚清彩绘本《聊斋全图·齐天大圣》中许盛与兄长前往齐天大圣庙的场景。
但许盛信神的兄长则认定是神灵迁怒自己,对自己的弟弟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不愿向自己当初那样前往祠庙代祷愤愤不已。许盛坚持用延医问药的方法为兄长治病,但最终兄长却在服药后暴毙。在殡殓了兄长后,惨痛愤恨的许盛终于来到大圣庙前,用手指着神像咒骂道:
“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令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
如果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这不过是一则破除迷信的宣传,而不会成为蒲松龄笔下的志怪奇谈。奇异的经历发生在许盛对大圣神像指斥怒骂的当天晚上,他居然在梦中被招入大圣祠庙,抬头看到了面露怒容的大圣神灵。祂斥责许盛面对自己时的怠慢无状,向他挑明让他备受苦痛的头疼与烂疮是祂“以菩萨刀穿汝胫股”,本来像他这样“犹不自悔,啧有烦言”的家伙应该送到“拔舌狱”中,但念在他“一生刚鲠”,所以赦免了他的罪过、至于他兄长的死,完全是他自己找来的庸医,与他人无关。但为了不让许盛这样的“狂妄者引为口实”,所以祂决定“少施法力”。
清末绣像本《聊斋志异》中许盛在梦中与从兄的魂魄拜谢齐天大圣的情景。
接下来,就是大圣在凡人面前展现神威的时刻了,祂先是口头吩咐青衣仆从到阎罗王处取回许盛从兄的魂魄,在得到鬼籍已报天庭,阎罗王无能为力的回复后,他又令青衣人拿上自己亲笔写的方版旨意,送往天上斗宿,终于取回了魂魄,让许盛的从兄死而复生。许盛由此成为自己最诚心的信徒,“倍于流俗”。大圣再度彰显神威,化身褐衣人,带许盛径往天宫。
尚不知晓褐衣人真实身份的许盛,惊异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光明异色的琉璃世界中,更让他惊异的是,身边这位褐衣人竟然与天宫中遇到的一位老神仙只是举手作揖为礼,便被邀至府邸中,对方也只准备了两盏茶给褐衣人和自己,没有任何招待许盛的意思,只是在最后让僮仆取来一柈“状类雀卵,莹澈如玉”的白石,让许盛自己拿。褐衣人见许盛只拿了六枚,又代他多取了六枚拿给许盛,让他装在腰橐中。然后拱拱手说:“足矣。”便带许盛回到人间。
褐衣人告诉许盛那位老神仙便是财帛星君,而赐给他的白石则代表着十二分利。当许盛请示褐衣人的仙号时,祂只是笑了笑,告诉他适才他升天时所乘的,“适即所谓筋斗云也”。
孙大圣以降祸和施福的神迹,让一位刚直强项的不信者改心换意,成为自己最忠实的信徒。从某种程度上说,通过施展神迹,让不信者皈依的故事,乃是东西方宗教信仰共享的故事母题,如此营造出前后截然相反的冲突最具有戏剧性,也最能打动听众的内心,起到宣传效果。但这往往只能出现在志异怪谈和民间传说中。而在现实中,往往只上演故事的前半段。
不许跪!捉拿妖猴
那是个小孩,或者说,那只是个披着小孩皮囊的怪物,分明浑身滚烫得像炼丹炉里的热炭,却又不住地寒颤,仿佛身处寒冰地狱一般。分明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但那层薄薄皮囊下的骨头却灵活得像只撒欢的猴子,只见他挣开亲人的双手,风也似的向树林跑去。
只是一晃神,人们在见到那小孩,就已经攀在了树顶最高的枝头上,像只得意的猴子一样,俯瞰着树下战栗嚎哭的父母与鸣锣吹角的巫师。那锣鼓号角的声音,就像是一场盛大表演的配乐一般,而站在树顶的小孩,就是这场表演的主角。
在众目之下,他纵身跃下,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样的惨剧,在福州永福县的这个山村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村民们都知道惨祸的原因,是他们得罪了“猴王”。那是同样不知在多久之前,就供奉在村中能仁寺中的一尊泥塑偶像,祂本应是护山林神,但却成了村中降下可怖怪病的凶神。没人敢提及祂的名字,因为只要提起,就可能触怒这位尊神,降下灾祸。为了安抚祂的愤怒,祭祀几乎日日都在举行,但父母还是常常看到自己的小孩,就这样像只发了狂的猴子一样,爬上树梢,然后纵身跃下。
惨祸的原因,村民知道,而原因的原因,他们同样心知肚明,只是刻意避而不谈——因为那尊“猴王”的泥塑偶像里面,是一只活生生的猕猴,被泥装裹成了供人敬拜的神像。被生生裹泥捂*的痛苦与怨愤,成了猴王强大神力的来源,村民本希望以这般神力来护卫山林,但却成了他们恒久的诅咒。没人敢打开供奉猴王的殿堂——或者说,没人敢面对自己的祖先曾经犯下的罪孽。
“汝可谓至苦,其*汝者既受报,而汝横淫及平人,积业转深,何时可脱?”
终于,一位法号宗演的老僧来到这里,他听到了猴王的传说,也目睹了小孩发狂从树上摔落的一瞬,他心生悲悯,决定用佛法来拯救猴王怨愤苦痛的灵魂。
在为猴王念诵了梵语大悲咒的当晚,独自禅坐的宗演看到了一个“人身猴足,血污左腋,下旁一小猴,腰间铁索絷两手”的妇人走进禅室,抱着小猴子再拜在他的面前,对他说:
“弟子猴王也,久抱沉冤之痛,今赖法力,得解脱生天,故来致谢。”
然后,她又祈求他能解开小猴身上的锁链,宗演为之念诵偈语道:
“猴王久受幽沉苦,法力冥资得上天。须信自心元是佛,灵光洞耀没中边。”
妇人和小猴子都消失了,到了第二天,宗演打开了尘封依旧的供奉猴王的殿堂,他看到外面用锁链捆缚了三重,里面那尊积年的猴王神像就像他晚上所见到的那样,母猴的左肋被巫师射穿了一箭,而那只小猴子依然背在母亲的背上,被一同活活封进了泥中,做成供人祭拜的神像。
《黑神话·悟空》片尾动画中,那桀骜不驯的猴王,终于还是跪拜在了佛祖面前。
人类自己犯下罪孽用痛苦造出的神灵,最终又将痛苦加倍还给人类,这则出自南宋文士洪迈撰写的志异笔记《夷坚志》中的传说,当然可以被视为佛教度化鬼神,神通广大的事例。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洪迈笔下的福州永福县猴王信仰,正是福建地区猴神信仰的来源之一。它更可以称得上是比《黑神话》更黑暗的神话传说。它同样可以视为孙悟空的前身之一,就像孙悟空被活生生地禁锢在五行山土石之下,猴王母子也被活生生地封泥装裹,做成神像。一如孙悟空最终皈依佛门,猴王也在佛法中得到解脱。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孙悟空身上暗黑的一面。尽管洪迈在文末写道“其怪遂绝”,但直到20世纪,这种对猴神的恐惧依然存在。凌叔华女士就曾回忆自己小时候在福州家中时,因为看见山上有乘云往来小孩,而被家人认为得罪了齐天大圣,因此被带到祠庙中叩拜。另一位近代福州文士郭则澐,则在他的笔记《洞灵小志》中记载了一个近似洪迈笔下猴王作祟的故事,只是发生地点从福州变成了湖南乡村。
世人所塑造的猴神的暗黑一面不止于此,比起降下灾祸,猴神最常被非议的地方是它的淫荡好色。西晋《博物志》中就记载一种名叫猴玃的怪物,喜欢抢夺美女为妻。在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梁末别将欧阳纥带着美艳的妻子来广西长乐平乱,结果妻子被白猿精所盗,关在深山洞中,最后欧阳纥找到了猿精藏身的山洞,和被白猿关起来的其她妇人一起想办法灌醉了白猿,并*死了它,不过在*它之前,白猿告诉欧阳纥一个惊天秘密,原来他已经被“喜当爹”了,而这个“做好事不留名”(我们确实不知道这只白猿的名字)的家伙还在临终前谆谆告诫他““天终我寿,但尔妻有孕,勿*其子,必大其宗”,结果生下的孩子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询。这个故事传之甚久,一直到南宋周去非还在《岭外代答》里提到这则故事,而且说那只被欧阳纥*死的白猿留下的猴骨“犹能为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飞石”,唯有姓欧阳的人来,就不扔石头,可见白猿还是很顾念自己的后代子孙的。
在宋元版本的白猿传《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陈巡检的妻子张如春同样也被猿猴精绑架了——顺便提一句,这个故事里的猴精有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大家耳熟能详,是的,它就叫“齐天大圣”。在故事的结局,这位陈巡检也没有喜当爹,当然也没有一个像欧阳纥一样流芳千古的孩子,不过好在他的妻子保全了贞洁,在神仙紫阳真君出手协助下,齐天大圣还没来得及大闹天宫,就被两员神将押入天牢,陈巡检夫妇也就“团圆尽老,百年而终”,除了那只倒霉的齐天大圣之外,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