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彩绘本《西游记》中被捉拿的孙悟空。
猴神这种好色的癖好,直到进入“西游”系统后依然未改。元末杨景贤杂剧《西游记》中孙行者偷了太上老君的金丹,炼得“鍮石屁眼,摆锡鸡巴”,又强抢了金鼎国公主为压寨夫人,活脱脱的盗匪形象。尽管在今天耳熟能详的《西游记》中,强抢公主这个流氓情节,被加到了朱紫国妖怪赛太岁头上,但作者显然洗得不够干净(也可能是故意留了暗扣),在第四十二回当中,让观音菩萨对孙悟空说了如是一番话:
“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
如此淫荡好色的猴神,看来古代官方把一顶“淫祀”的帽子加到祂头上,也是理固宜然。但这些笔记小说里所谓的淫荡猴精,从它们聚居深山老林以及整个故事的情节来看,它们很可能并不是所谓的妖精,而是被文明人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人的妖魔化称呼。中国文明礼仪之邦的人本就有将蛮夷之人视为猕猴后代的说法,故而所谓的猿猴盗取美妇的故事,很可能也是川滇蛮夷抢劫中原来客女子为妻的故事的变异。
这让《夷坚志》中那个暗黑版本猴王的传说,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古代的反讽寓言,因强力打压而制造出的激烈反抗,反而成了反抗者野蛮残暴,理当镇压的口实。就像中原王朝对蛮夷的征讨一样,民间祭祀的猴神信仰自然也在打压的行列当中。所谓“妖猴孙悟空”,——“原来那些超脱神仙掌控的存在,就是妖”。从杂剧中的毘沙门天王,到小说中的二郎真君,就要下令天兵天将,放出鹰犬,去搜拿祂,缉捕祂,镇压祂,毁灭祂。
明代《二郎搜山图》中被二郎真君捆拿的齐天大圣。
就在蒲松龄撰写齐天大圣神威传说故事的同时,在故事发生地福州,正在举行一场拆毁民间祠庙的官方运动,朝廷派任福州的知府迟维城对福州城中的民间祠庙“痛惩其弊,力请大吏禁止”,齐天大圣庙首当其冲在禁止之列,迟维城更以官员身份“亲率民壮仆其像,拆毁淫祠百十余所”。施鸿保在他的《闽杂记》中记载了另一场发生在19世纪的铲除齐天大圣信仰的官方运动,这一次的发起者是福建布政史吴荣光,这一次被捣毁的神灵还包括福州人虔信的牛头神、胡天妹与护佑同性情缘的兔儿神胡天保。祂们的祠庙被改换门庭,成为奉祀官方认可的武帝神。无独有偶,在浙江温州平阳,主政的平阳知县汤肇熙也发起了一场捣毁民间祠祀的运动,矛头直指齐天大圣。在其亲自主笔撰写的官方告示中,他下令,“将庙内猴毁灭,令地保传谕,改祀本地土谷之神,名正言顺,有福无害,嗣后切勿再为邪言所惑,仍奉齐天大圣。”
福州本地文士也对官方捣毁齐天大圣等民间祠庙的行径表示支持。晚清福州颇负盛名的文士林昌彝就在呈递官府的《请毁福州淫祠议》中点数“五谷神、瘟疫五鬼庙、齐天大圣府”为“最可嗤者”,“姑勿论子虚亡是,学士难言,而画栋雕甍,曲跪尸祝,举国若狂,人情好怪,一至于此”——“如曰:人事不必修,威福由神作,是左道惑众矣。左道之人可*,左道之神顾可恕乎?”
即使是撰写了迹近宣传齐天大圣神威传奇的蒲松龄,也在文末的评论中笔锋一转,举了一个壁画琵琶被人香火崇奉,因此灵异大著的例子,然后评论说,“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所谓的神灵,不过是因为人们的信心依托于物而产生的。
许盛得到齐天大圣所谓的神力相助,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自己的“鲠直”,本来就应当得到神明的庇佑,“岂真耳中绣针,毫毛能变,足下筋斗,碧落可升哉!”——齐天大圣本不必有,甚至根本不存在,祂只是人们信心的产物,因此,当人们不再信仰祂,无论是自觉还是被迫,祂就不必存在,也不复存在。
讽刺的是,那些捣毁运动的官府主导者和鼓掌叫好者们,没有一个像许盛那样遭到大圣的惩罚。尽管他们对大圣所做的行径,远比在殿内窃笑和在旅舍中强项辩驳更加恶劣,但那被捣毁了栖居祠庙和依凭偶像的神灵,似乎唯有沉默。
反倒是那些下令捣毁民间祠庙的官员,被称许为名宦贤臣,在官方史书和文士文集中青史留名。只有当那些下令的官员们离任后,祂才再度向信众显灵威胁会降下惩罚。就像施鸿保在记录了福建布政使吴荣光离任后,在捣毁运动中沉寂许久的大圣忽然出现在当年参与毁祠的小吏梦中,恐吓他、威胁他,指示他为自己重建庙宇,再塑金身。
“故今东门外仍有其庙,然香火不如前之盛矣”,施鸿保在最末如此写道,似乎暗示着面对这场官方捣毁运动沉默投降的大圣,只会对信众小民以祸福恫吓威胁,如此怕硬欺软,神威在信众心中也大打折扣。
但对那些将虔敬的香火供奉给大圣的民众来说,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黑神话·悟空》结局动画中如来佛手掌心中的齐天大圣。
英雄解缚,大圣归来
那两道青气,像箭竿那样粗壮,从地中升腾,就像射向天穹的两根利箭。但这一奇观,似乎只有张励才能看得见,他认定青气升腾的地下必定蕴藏着宝玉,所谓青气便是宝玉之气。因此,他盘算着将这片他认定的藏宝之地购为己有。
但对苏州吴县人来说,这片通津的土地上盖的宅子,乃是当地人尽皆知的凶宅。这片土地先前的宅主汪凤,住在这里时就常常遇到怪异之事,“不十数年,凤之妻子洎仆使辈死丧略尽”,不安的汪凤将宅子卖给了同乡盛忠,但盛忠“家居未五六岁,其亲戚凋殒,又复无几”,忧惧不已的盛忠想再度出售这块地,但死人凶宅的名声已经传遍远近,无人敢冒险买下这片凶地。
因此,张励毫不费力就买下了这座宅子,然后率领众人从青气涌出的地方开始发掘。挖掘不到六七尺,铲子便触到了坚硬的磐石。搬开磐石后,一个奇异的石柜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石柜雕琢精巧,但却被道道铁索紧紧束缚,缝隙全部用铁汁浇灌加固,又用石灰密封。最令人诧异的是石柜的每个面都有七团朱色印记,“文若谬篆,而又屈曲勾连,不可知识”。
尽管束缚得如此牢固,但依然抵挡不住人类的贪欲与好奇,张励等人极力拆开了石柜,里面盛放着的,是一个同样怪异的铜釜。
“釜口铜盘覆焉,用铅锡锢护,仍以紫印九窠回旋印之”。张励拆下了釜口的铜盘,里面又露出三重幕布遮盖,他刚刚揭起,忽然,一只大猴子从里面跳将出来,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消失在天壤之间。
待沉寂终于从惊骇中消退,张励才大着胆子俯瞰铜釜的底部,那里刻着一段铭文:
“祯明元年七月十五日,茅山道士鲍知远囚猴神于此。其有发者,发后十二年,胡兵大扰,六合烟尘,而发者俄亦族灭。”
最重要的警告总是写在禁忌被打破之后,就像把“禁止倒放”的警告写在箱子底部一样。但这恰恰是志怪传奇的魅力所在——禁忌是必定会打破的,而打破后释放出不可预知的后果才能证明写下禁忌警告者的神异。一如釜底警告所预言的那样,这一年是大唐天宝二年十月,第二年十月,张励一族灭绝,又过了十一年,天宝十四年,大唐王朝迎来了灾难性的安史之乱。
明代彩绘本《西游记》中过流沙河一折,孙悟空水怪的身份被沙和尚所继承。
谙熟历史的人会注意到,神猴被道士鲍知远封印的祯明元年,同样也是一个灾难性的年头。“祯明”是南朝末代皇帝陈后主的最后一个年号。就在这一年,北方的隋朝做好了南下攻打的军事准备,并在次年发兵,一举灭亡陈朝。鲍知远封印神猴的地点吴县,在这场战争中被祸尤惨,史书只是简单地记载道“死者七万余人”。
神猴被封印和解缚,导致的王朝倾覆,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场景。考虑到安史之乱乃是“胡兵”作乱中原,而猴子又被称为“猢狲”,古人的谐音梗将真实历史与传奇小说勾连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则记载在唐人笔记《集异记》中神猴挣脱束缚、破釜而出的志怪故事,很可能正是后面一系列话本、杂剧和小说中大闹天宫的启发蓝本。
不安分的神猴破坏了人间的秩序,进而挑战天庭众神的神威,甚至想要取而代之。如果检索孙悟空形象的演变史,就会发现这只传奇神猴身上重合了前辈叛逆英雄的身影。
无支祁就是这样的叛逆英雄之一,祂最早现身,是在晚唐志怪笔记《戎幕闲谈》中。那是在龟山下江中,钓鱼的渔人潜水时发现了一根巨大的锁链“盘绕山足,寻不知极”,主政的楚州刺史李泰令数十名会水者再加上五十余头牛的力量,终于拉起了这条巨链。
那天原本没有风浪,但拉动锁链时,陡然惊浪翻涌,众人惊骇之际,看到锁链的末端出现了一只异兽,它“状有如猿,白首长鬐,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这只高大的白猿刚上岸时,两只眼睛尚不能睁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过了许久,它伸展肢体,忽然睁开双目,只见那双眸“光彩若电”。在它的目光环顾下,观者四散奔逃,而它却像个被搅扰了睡眠的人一般,若无其事地徐徐回到水中,顺便还拉走了那拉他出来的五十余头牛。
这只名副其实的“水猴子”,被附会成所谓从石穴中发现的上古秘本《古岳渎经》中对抗大禹治水的淮涡水神,据说大禹治水,三至桐柏山,都遭遇“惊风走雷,石号木鸣”,让他的治水大业无法继续进行。于是愤怒的大禹“召集百灵,搜命夔龙”,终于俘获了这只兴风作浪的水神无支祁,但见它“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窬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派出的大将庚辰与它争战之时,它身边“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十载”——这几乎就是小说中玉帝派出天兵天将和哪吒、二郎真君包围花果山、对战孙悟空的故事草稿。小说中的孙悟空最终被压在五指山下,而无支祁也被“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相当于压在了龟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