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是狭义企业职场，不包括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企业职场是改革开放后的产物。企业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其运行方式与那些旱涝保收的部门完全不同，久而久之，甚至形成完全不同的职场文化。那些没在企业打拼过的人，很难体会企业职场的辛酸。
优秀职场剧就是要把这种独特文化写出来。西方国家在市场经济中浸泡了上百年甚至数百年，人们对职场中的一切已习惯成自然。但西方国家也面临着新技术带来的社会变革，他们的优秀职场剧就是要写出这种变化带来的冲击。例如，美国电影《在云端》写的是一老一少两个 HR 职员的冲突与合作，写出了互联网时代人力资源部门面临的新问题。
中国的职场更加特殊。我们的市场化改革只有三十多年历史，新观念与传统观念的冲突异常尖锐。可以说，中国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社会中。一批人生活于现代环境中，他们的行为方式必得遵守市场经济规则，他们从求职、工作到日常行为都要遵循新规则。久而久之，他们适应了新规则，并感受到其优越，大家便不约而同努力维护这种格局。另一批人则生活于传统环境中，他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习惯和几十年前没多少差别。他们把这种行为方式看得天经地义，不容改变。
这种社会分化必然伴随着尖锐的观念冲突，这在网上已日益明显。无处不在的网络把以往被人轻轻带过的事放大了十倍百倍。每个人都变成了作家、评论家和影视制片人，千百万人汇成滔滔自媒体洪流，无时无刻不在喷涌。
那些有资金支持的文学作品和影视剧则以另一种形式来表现。在成百上千垃圾剧之外，也有一些能揭示现实有表现力的剧作，尤其是一些优秀职场剧，以市场环境下的新型企业为背景，刻画出一批与之相应的角色，折射出人的观念与行为方式的变化。 我从近年来播映的职场剧中选了七部代表作，不妨审视一番。
这七部影视剧是：
- 《一仆二主》，2014年3月首播。
- 《上海女子图鉴》，2018年5月首播。
- 《精英律师》，2019年12月首播。
- 《平凡的荣耀》，2020年9月首播。
- 《理想之城》，2021年8月首播。
- 《关于唐医生的一切》，2022年6月首播。
- 《平凡之路》2023年5月首播。
这七部剧涉及六个不同行业：商业（《一仆二主》）、广告（《上海女子图鉴》）、法律（《精英律师》、《平凡之路》）、投资（《平凡的荣耀》）】、建筑（《理想之城》）、医疗（《关于唐医生的一切》）。这些正是当前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服务行业。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中国制造业开始加速发展，加入WTO后制造业又从出口市场获得新动力，中国制造业占领了大半个国际市场。大约从 2012到 2014年开始，制造业市场饱和，中国开始像西方国家一样，进入产品供过于求的历史时期。此后劳动力开始从制造业转入服务业，中国也像西方国家一样，进入低速发展阶段。
新型服务业与传统制造业有本质不同。在传统制造业中，多数员工从事的是简单劳动，上过初中甚至只上过小学，经过简单培训就能上岗操作。珠三角那些工厂，每年春节过后都有大批员工一去不回，又有许多打工仔和打工妹填补空缺。在老板眼里，工人不算什么，有了资金、原材料和市场，工人随时都能招进来。新型服务业不同，员工地位显著上升。几乎每个岗位都很重要，要想胜任，不仅要读大学，读硕士博士，还要在就职后经过一段磨练才算合格。一旦员工熟悉了岗位，就成了宝贝，员工突然离职会让企业闪着腰。
从以上职场剧可以看到，无论是广告公司、投资公司、律所和医院，普通员工的职能要求和地位都远高于传统工厂。即便是建筑公司，也和传统工厂很不同。在《理想之城》中，建筑行业的核心是管理、核算与设计。苏筱作为一个高级造价师，自然能决定项目的命运，那些普通项目经理、设计师和会计师也很重要。公司的项目正是由这些人在支撑。
《理想之城》剧照：正是这些普通员工支撑着公司运转
在《平凡的荣耀》中，孙奕秋因一次偶然机遇进了投资公司。干这一行，他既无足够学历，也无任何经验，众人以为他是凭关系进来。他却凭自己的聪明、务实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完成了升华。孙奕秋的故事告诉人们：现代服务业中每个岗位都有很高的职业要求，要想在公司站住脚，就要提高自己的竞争力，而竞争力来自刻苦学习和敬业精神。传统工厂那种出卖体力的工作方式，传统国企那种混日子的行为方式，在现代企业只能被淘汰。
《平凡的荣耀》剧照：孙奕秋靠个人努力完成了升华
员工地位的提高，意味着企业文化的改变，老板和高管再不能像以往那样对员工口出狂言：你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员工自己也开始重视维护自身权益。如果一个社会是以这样的企业为主体，整个社会的文化也必将改变。发达国家与落后国家的差距正在于此。
有个朋友几十年前就移民去了美国，后来早早回国投资建厂，一切都很顺利。他得出一条经验：在中国建厂，必须和政府部门搞好关系。今后若干年，他最大的努力就是和政府搞关系。后来他又搞了一家高新技术公司，而且获得了政府资助，却败得底儿掉。他至今不明白失败原因。
搞知识含量不高的工厂，尤其是出口加工类的工厂，只要国外有订单，国内又打通关节，其他没多大障碍。高新技术企业就不同了，最大的关节是：你必须拿出有竞争力的产品或服务，不是随便什么人拿到投资就能搞起来。可以说，失败的概率远大于成功的概率。
从以上职场剧可以看出，老板和高管们都生活在刀尖上。他们都不是凡人。并非他们三头六臂，其最大本领是能常年战战兢兢地活着，而不被压垮。在这方面，《平凡的荣耀》和《理想之城》刻画得最为深入细致。前者是从韩剧《未生》翻拍而来，揉进了许多中国元素。后者来自作家周唯对现实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思考。
职场剧涉及某个行业，难免得牵扯行业知识。有个律师曾对我说：那些打官司的电视剧全是瞎扯。我觉得她说得有点过了。法律涉及面太宽，作家即便是业内出身，也难免漏洞百出。我们这些圈外人虽然不懂，但需要看打官司的细节。有些写律师的电视剧一涉及打官司细节就跳过去，那样你的情节损失惨重，整个剧可看性大打折扣。
这方面，《精英律师》和《平凡之路》处理得较好。从法律专家角度看，也许难免有失误，但写律师职业必须得有那些案情细节。如同写警察职业一个案子都不办，那有什么看头？医院也是如此。假如《关于唐医生的一切》不展开那些医疗细节，整部电视剧就成了白开水。
再看看这七部剧的背景城市吧。《一仆二主》和《关于唐医生的一切》是以北京为背景，其他五部剧全是写的上海。很偶然吗？应该不是。北京和上海是中国现代产业最发达的城市。2023年两市第三产业占比分别达到 84.8% 和 75.2%，两市金融业占比都接近两成。这些指标显示，两市产业结构已接近发达国家水平。
现代产业集中在大城市。因此住在大城市就业机会多，生活条件好，人们自然会想方设法从乡村和中小城市迁移过来。在大城市上学的毕业生也会努力留下来，找工作，买房子，想法站住脚。大城市收入高，房价也高，租房买房都不易。另外还有文化隔阂与生活习俗的差异。这些都会在职场剧中表现出来。
《一仆二主》剧照
《一仆二主》描写了两个生活在北京的男女朋友，唐红和杨树。二人都来自社会下层，但唐红靠个人奋斗当上商业公司老板，杨树则一直当司机。地位差别导致二人的隔阂和一系列误会。虽然二人最终还是走到一起，但总感觉有些牵强。社会地位的差异不是那么容易克服，这部剧本可以更深刻地描述这个艰难过程，却以喜剧方式实现了神奇跳跃，迎合了一批观众的口味，但有损文学的感染力。
《上海女子图鉴》描写来自安徽小镇的女大学生罗海燕，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都市，她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自卑感。第一次求职面试，她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被录取。从此她开始真正了解上海，融入上海，开启了荆棘丛生却又值得探索的新生活。
由此想到了我那些学软件设计的学生。干这一行理应留在大城市，可是就有部分学生在生活压力面前选择退缩，回到有亲友帮衬的小城镇，靠关系谋职，过着稳定却乏味的生活。大学毕业后选择如何生活，不仅靠能力，也靠勇气和见识，靠对社会的观察和对未来前景的展望。
《上海女子图鉴》剧照
《上海女子图鉴》翻拍自日本职场剧《东京女子图鉴》，《平凡的荣耀》翻拍自韩国职场剧《未生》。日韩的都市生活可以中国大城市找到翻版，这在几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由什么决定？一句话，由经济模式来决定。中国与发达国家虽有巨大差距，但东部大城市已先走一步，逐渐接近发达国家的经济模式，由此也拉开了与中西部和东北的差距。
此差距不仅仅体现于收入水平和房价，那是全方位的差距，许多社会矛盾便由此而生。差距还在进一步拉开，将会走向何方？不妨静心观察。
